苑芷的文库

【走灰】共同生活

共同生活

 

一直到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五,藏原走才感到事情不对。他当时背了一个大书包去地铁站接清濑,因为清濑一直到八点钟才下班。清濑家备用钥匙在地垫底下,他当然也可以守株待兔,但没有清濑的清濑家像没有红豆的红豆包一样没有灵魂,所以藏原走毫无犹豫地奔向最近的地铁口。他选择一个不会妨碍人流的角落靠墙站立,沉甸甸的书包放在脚上,低头使劲刷新消息界面,偶尔抬头看一眼熙熙攘攘的出口。这是个技术活,如何在目标出现时表现得漫不经心,仿佛自己刚到,而这等待时间又要做出很有价值的效果,显得绝无浪费之嫌,最好在不知不觉时率先被目标发现,好像对方出来太快还耽误了自己趁此机会清个日常。不管怎么说,清濑出来了,藏原走也恰好抬头;他们同时把对方来发现,没有先后之分。藏原走背好书包,迎上前去,清濑照例是先开口:“等很久了?”

“没。”藏原走说。同时他脑子里异想天开,如果有一天他说“是”,清濑要作何反应。但即使他说“没”,清濑也好像没听到,只是机械地把台词接下去。“抱歉啊,加班了。”

他不能说有多筋疲力尽,甚至在弹尽粮绝的人流中有一种镇定的漠然,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穿了一天服服帖帖的白衬衫,在肘部漾出柔软的褶皱。藏原走跟他并排,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每件事好像都值得一提又不值得一提,也许他来之前要列个提纲。

“我们要不要吃了饭回去。”路过拉面店时藏原走决定从当前入手,就提议。“我饿了。灰二哥不饿吗?”

清濑抬头看了看招牌。“但是我不想待在外面了。”他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

“那我们买便当回去。”

“我昨天就吃便当。冰箱里番茄都放坏了。”

“我来做。”藏原走自告奋勇地说。

清濑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我们还是买便当吧。”

藏原走想哭。“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他大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清濑亲切地说。“我今天不想做饭,所以也不想阿走做饭。”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藏原走本能的受到感动,决定回去先把番茄消灭了再说,肩膀突然一轻,清濑托了托他书包的底部。

“好重啊。”他若有所思地说。“你背这个东西跑过来啊。”

“还好啦。”

“里面是什么?”

“夏天的衣服,还有几本书。”藏原走回忆着。“一次搬过来很麻烦的,所以我先把不用的东西收拾出来,一次搬一点,到时候就不用叫搬家公司了。”

他停住了话头,因为他发现清濑在沉思,侧脸上有些难以启齿的神情。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难以否认,无论发生什么他也不奇怪了,最后一个瞬间他只来得及感到挫败:四年了,他对会发生什么还是毫无头绪,锻炼出来最多就是这个心态上的不奇怪。

清濑说:“不好意思,我考虑了一下这个事情,还是觉得宿舍比较适合阿走。”

 

大概四年前的这个时期,藏原走有一段时间打地铺。一个睡袋,体育馆后门。春天按理说是来了,星星像一片璀璨的冰渣,半夜有时候会冻醒,他就起身跑一圈再回来。天盖地庐,身无分文,但是他神完气足,肌肉紧绷,血液滚烫,肚子咕咕作响,额头青筋乱跳。无论谁想咬他一口,都一定要做好崩掉牙的准备。

 

周六久违的天气晴朗,竹青庄十个房客有八个晒了被子。藏原走穿过被子的丛林,回到因阳光被挡住而格外清凉的室内,继续研究他进行到一半的打包工作。路过的城次探头进来,问他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灰二哥加班了。”藏原走如实相告。

城次听了大发感慨:“社会人太忙了!我真想永远上大学!”

“但是,一直上大学的话,就没有钱。”藏原走指出。

城次脸上露出极端纠结的表情,显然在自由和经济独立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还是你好,靠跑步吃饭。”最后城次总结。“跑步这事总不至于加班到十二点。”

他收回脑袋,正要跳跃上楼,藏原走突兀地叫住他。

“城次,等等。……你……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找好了。”城次不假思索。“我刚就看房子回来。我们有个远方表叔在做中介嘛,虽然房子小了点,倒也不会太坑。两个人也负担得起。就是还得跟老哥住,好烦啊,要赶快攒钱,换大一点的,至少多一个卧室……”

藏原走恨不得刚才没有问。其实他要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这件事就算广而告之,竹青庄的前辈后辈都出不了主意,其实根本难以启齿。藏原走想,好吧,我就像跑步。跑步永远是孤独的。

 

“为什么。”他当然是问。“为什么?已经说好了的。”这倒也未必然,他们从没有过一个像样的约定(哪怕是口头),保证藏原走毕业后就可以搬到清濑的公寓,虽然过去三年间,他们经过了很多的练习。练习只是练习,一个月最多不过见两次,清濑拿藏原走当一个客人,调动起最良好的心态和最丰沛的精神,快过期的和新鲜的食材烩成一锅,用积聚十天半个月的疲惫换一点点快乐。但是藏原走不知道,藏原走以为清濑恋恋不舍的是更实际的东西,比如牺牲的私人空间,或者一些一旦朝夕相处必定暴露无遗的恶习,可能清濑觉得他二人的关系还不能达到一个人在刷牙另一个在旁边上厕所的程度,但藏原走指出这事早在竹青庄就干过了。对象甚至不限于清濑。

“竹青庄我们也不住一间。”清濑说。这很重要。

好的,藏原走退而求其次,那只要换一套大一点的,再多一个卧室的公寓……他环顾清濑这处窄小的天地。箱根海报遮住墙上的污渍,厨房几乎不能转身,而清濑衣柜里挂着他的T恤,洗手间镜子前放着他的牙杯,运动心理学下面压着他写了一半忘了带走的报告,一个次日傍晚再来一趟的好借口。他惊悚而迟钝地发现,自己简直是用三年时间闯进了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看起来畅通无阻,往前走却会撞歪鼻子。就像阳光下的玻璃门。

 

藏原走慢悠悠地收拾了两天,在八百胜的特产纸箱之间倒腾过来倒腾过去,一边陷入一种极普遍的疑惑,他怎么能攒了这么多破烂。四年前他一个包就能装下全部家当,到哪里都说走就走,如今却举步维艰,像一艘扒满藤壶的船。往好里想,清濑也许是怕他没有抖落的机会。

他坐在地板上回忆这些东西的来处。比赛得来的奖状和奖杯(只有吃灰的功能),吉祥物和纪念品(一把发不出去的钥匙扣),购物满赠的小奶锅,三年了还没拆,结实的空饼干铁盒,觉得可以用来装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装。某年过生日时买蛋糕多送的蜡烛,想着哪天可能停电,两团时灵时不灵的耳机,尼古前辈留下的铁丝小人。

他之前一直是想象着这些东西要摆在清濑家哪里来收拾的,现在它们都显出一种前途未卜的张皇。这不是说他立刻就想摆脱这里的意思;他用四年工夫把家徒四壁的103打造成一个栖身之所,毕竟有了一些依依不舍的感情,虽然它冬凉夏暖,天花板薄得让人心颤,一条街外的噪音都历历在耳,每逢雨季就成了霉菌的温床,但正是这些用途很薛定谔的沉淀物拖慢了时间的脚步,使得搬家的代价越来越高,必定要经历与惯性撕裂的苦楚。三年前他经历过一次,但这次的目的地本身就是最好的补偿。这种事到临头一脚踩空的眩晕感如此剧烈,乃至于藏原走一时连清濑有前科都忘了,他拼命的搜索记忆里所有似是而非的细节,试图为周五晚上清濑的发言找出铺垫。清濑也像他期待着搬过去一样期待着他搬进来吗?还是纯粹不忍心打断他发梦呢?

 

“我喜欢看阿走跑步,也喜欢听阿走说话,阿走哪怕什么都不做,看见阿走我第二天工作都有劲头。阿走没做错任何事,只是这样对你比较好。”清濑说。“对我也比较好。”

“是的。”藏原走说。是的,我是上天赐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心目中最好的跑者,是你的奇迹是你的命运,这跟你不愿意我搬进去一点关系都没有。

清濑晃一晃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凝视他的眼睛,然后叹气。“你没明白。”

“是的,我不明白。我只能理解为你讨厌我。”

清濑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本能地眨了眨眼睛。藏原走为这不合时宜的保守差点一脚踹翻桌子,但清濑飞快的抵住了他小腿。

“那阿走能保证永远不讨厌我吗?”

藏原走突然明白清濑灰二想要的是什么了;他生命中很少有这样灵光一现的时刻,有如神明附体般一目了然。但从他明白到他能反应,这中间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显然这次是来不及了,他只能说出正中清濑灰二下怀的答案。

“那灰二哥能保证永远不讨厌我吗?”

“不能。”清濑灰二往后一靠。“这不就完了。”

 

 

有一刹那他几乎完全理解了清濑;清濑想要的他就不想要吗?清濑害怕的他就不害怕吗?但他还有两条腿,不管他有多饥饿或者多愤怒都不会背叛,可以用来逃跑也可以用来追逐,清濑却永远被囿于道路之外的世界,羡而且嫉地注视着这条狭长的囚笼。清濑在自以为的最后关头退缩,想对他藏起一个秘密,但也许清濑早已没有秘密,想隐藏的只是隐藏本身。他应该尊重这种近乎走投无路的努力吗?

 

周一晚上开完田径部的交接会,藏原走回到103。经过两天集中扫除,这地方利索了不少,主要是扔了很多之前老觉得哪一天会用上的垃圾。加上属于田径部的财产都转移给了下一任部长,只要要求别太高,还是可以勉强回忆起当年拎包入住的环境。藏原走从柜子里拖出当年那个旅行包,开始往里塞东西。水杯,跑鞋,洗漱用品,贴身衣服,折叠台灯。很快塞不下了,他停下来,分辨哪些是当年没有的。他又使劲塞了几下,确实拉不上拉链,就放弃了,只拿了钥匙和手机出门。

这天晚上他一步也没跑。有时候他跑得上头,两边的景物只是一些模糊的色块,点点孤立的路灯拖成一对很长的直线,在余光里不断延伸。他走过一些安静的区域,又走过一些嘈杂的区域,好奇的左右打量两边的招牌,想象它们在白天是什么样子。他甚至路过一家柏青哥店,无论想到了什么,他都没带钱。

清濑家的窗户黑着。藏原走上了二楼,从地垫下摸出钥匙。他打开门,按亮旁边的廊灯。诚然没有红豆的红豆包是没有灵魂的,但还没听说过有谁能不通过豆包皮直接吃到红豆馅。

他给清濑发了一条短信:我在你家里。

没有回复。这很正常,清濑可能连看手机的余裕都没有。藏原走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喝,关掉灯,等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在沙发上躺下来,手指抠到那个清濑还没来得及补上的小洞。三年前清濑是不抽烟的。藏原走问起时他说:“只抽了一支。”

他大概说的是真的,因为藏原走再也没在清濑家发现任何类似的痕迹。但这也许是可以掩盖的。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藏原走从朦胧中惊醒。他还没来得及睁眼,视野就渗入一片惨白的光晕。然后是关门,换鞋,包放在电视柜上。清濑走到沙发旁,那声音让他想起在春天的污泥里留下一深一浅脚印的鹿。

“阿走。”清濑声音很低。“睡着了吗?”

藏原走紧闭双眼。事到如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只剩下不得不硬着头皮演到底的责任感。清濑看穿的几率很大,但清濑即使看穿,也必然被藏原走这种敬业精神所打动,所以他轻轻叹息一句,好像是故意说给藏原走听的。“睡着了啊。”

藏原走一动不动。脱掉衣服时那种酸涩的摩擦声响,手机短暂的消息提示。清濑进了浴室,磨砂玻璃后传来微黄的灯光;藏原走睁开眼,在水声的掩护下突兀地吸了吸鼻子;他第一次想和一个人共同生活。

 

 

Fin.



提前两天庆祝走灰相遇(深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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