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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圭

桓圭


他心里有个感觉,这人已经死去,毕竟他的坟墓,他亲自监工,开始只是礼制,後来逐渐当真,每天晨起更衣,朱轮华盖,撩开车帘,眯眼看苍白日光之下,新植有青翠树木,那些明丽的檐牙琅玕,重门复阙,只为安置一夫的魂灵。某种程度上他不相信那些龙蛇飞走,与接下来国家运势能有一星半点联系,那些东西的可靠度还不如他此时垂头注视的指掌的回纹。


信件的数量在减少。或者说用笔写下的可保存的信件数量在减少。秋天开始的时候,诸葛亮还可以对著熟悉的字迹乐观的推测状况。後来就多是口谕了,内容也开始七零八碎,问及太子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就不需要再预感了。”──这不止是诸葛亮一个人的想法,但他并不为此感到震惊,也可能是没有机会。这是受诅咒的一年,蜀汉重臣争先恐後的在死去,简直好像为远方的刘备预先殉葬一样。


当然,诸葛亮完完整整的(被迫)见证了这一切。许司徒虽然看起来是个很大的花瓶,但任何正常的朝代这种花瓶都绝不可少,并且他其实比花瓶有用的多──去世之前跟诸葛亮满怀歉疚的说:“季汉的未来都要倚重丞相了。”他自己活到七十多,寿终正寝。诸葛亮也只好点头。刘巴狂放很多年,自知人缘奇差,走路要被扔砖,所以没指望多少人为他苦痛,但他被硬拖出来,一大半还是诸葛亮多事,所以诸葛亮去看他,他也就很给面子,握著他的手说了很多诸葛亮以为这辈子决不会听到的话,搞得诸葛亮回去辗转反侧,一夜没睡著,第二天去惠陵看工程进度,还黑著眼圈。

话又说回来,选择(似乎不能选择)在此时去世其实很明智,尽管一国之君正在远方打著足以改变国家命运的败仗;正因为是这样巨大的败仗,这时候撒手人寰,才不必面对这个国家必然到来的一切(虽然他们某种程度上也有控制这未来的能力),无论那是什麽。人生在世,当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江山人民,但那是在世的事儿,在世谁都做的挺好;结果大家对诸葛亮的同情好像还大过自己的遗憾。只是同情,没有担心。季汉丞相做事,不需教人担心。

七年之前刘备入蜀,蜀中多才俊,都渴望一展长才,各种荐表,堆一屋子。诸葛亮捡起来一份打开看。刘备回头向著他大笑。
“你可小心了,孔明。以後就顾不到你了!”
“哎呀主公。”诸葛亮说。“说什麽呢。”他当然不叫人顾。宴席之上站起来,眼中光芒流转不定。都知道他是什麽人。刘备来此,岂能客随主便,诸葛亮地位实则比之前更不可动摇,无人不想见识。此时看去,绝无出奇处,不过身材颀秀,眉目清明而已。城府是肯定有,而且只怕很不少,但脸上并不写闲人勿近四字,看起来还是很好相处的一位,众人便放下心。

“我难道是猛兽虫蛇!”诸葛亮说。他这话要叫庞统听见,一定嘲笑道:“猛兽虫蛇那及的上你。”然後诸葛亮可继续道:“牲畜之辈自然及不上卧龙凤雏。”他二人以前这样对话,说上一天也不费力。然而早在诸葛亮入蜀之前,便没这机会了。後来诸葛亮靠在车壁上,对面坐著能掐出水来的费禕,此人一向以不紧张出名,不过诸葛亮不能确定他现在究竟紧没紧张──问道:“文伟觉得孤是可怕之人麽?”

费禕想了一想,咧嘴一笑。“明公天威,对南蛮之人自然是很可怕的。”

事情在冬天的过程中趋於平稳。惠陵即将竣工,太子也基本上能读懂各种表章里所有经常出现的生僻字。众人逐渐接受了陛下败的连成都也回不来的这个事实,而且往好的想,“估计短期之内不会有战事了。”诸葛亮仍旧像一架纺车一样兢兢业业的工作著,企图凡事过手都可以顺遂进行。虽然重臣死了一批,还是有能干的人协助他,除了李严等老臣,一些年轻的家夥,开始崭露头角。“这就是蜀汉将来的希望啊。”诸葛亮有时候隐约的想,不过暂且并不想太远。他宁可去谋划以後的事情,也不怎麽乐意回顾之前一些,也许能被称作症结的所在。事已至此,慨叹是无用的。与其惆怅法正为什麽死的那麽早,不如想想为什麽自己一个大活人居然束手无策呢──虽然这好像也没用。

“孔明。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有这事没有?”
诸葛亮看著他点点头。
“别以为我因为这就感激你。”法正咬著牙说。“我法正做事,不需人宽宥!──但你先把这杯酒喝了再说。”

法正家是个聚会的好所在,蜀科基本内容都在这里完成,因为地方够大,又够舒服。诸葛亮虽然很正经,不介意参加一些不太正经的活动,当然制定法律是再正经不过了──每天巳时出发,一帮人在太守府聚头,惯例先讨论一下天气,相互嘘寒问暖,东家长来西家短,实在没的八卦後,方开始工作。工作不一会,午膳时间到。太守家有全蜀郡最好的厨子。只要想的话,姑娘也随时都有,可惜大家都很客气回绝的样子。然後继续工作,所谓工作就是五个人在那里吵得不可开交,恨不能白刃相见,诸葛亮坐在靠门的位置提著笔洗耳恭听准备誊写可以确定下来的内容。

“为什麽是我来抄呢?”他也提出过疑问。
“你的字好。”法正干脆利落的说完,扭头又开始跟伊籍对骂不止。李严托著腮帮子坐在那里发愁。门外雨声哗啦啦的打在竹子上,天色很暗,诸葛亮有点走神的想恐怕晚饭也要在这里吃了。
突然有侍从报左将军来到,须臾之间刘备乐呵呵的大嗓门就传过来。“诸位都在呢?”
诸葛亮离得最近,即刻起身行礼。法正把脚丫子从案上放下来,也跑过去。“主公。”
“看大家讨论的这样好,一定颇有成效。”刘备说,几个人脸上都是一红。法正连忙咳嗽一声。“这要掌灯了,主公这个时候来这里一定是想顺便用膳,是也不是?”
“是的,是的。”刘备不好意思的说。“孝直家的酒是最好的。”


确实是最好的──自那之後诸葛亮未再饮到那麽好的酒,虽然他也很少饮酒了。在夜半的时候恍惚想起来,就问旁边正滚锅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的李严。
“正方。……你现在饮酒麽?”
“……酒?不,不饮。”李严挥手打断他的话,其实根本没意识到他在说什麽。“孔明,陛下叫我们二人都去永安。成都空虚……”
“啊。”诸葛亮说,这时候他也已完全清醒。“太子在啊。”
“太子!”
“你放心了,我有安排。”诸葛亮站起身,“现在毕竟春天了麽──正方,别太担心。会好的。”

一切都很好。陛下病危,太子年少,民心所向,稳如泰山。成都上下条理,各司其职,只等他们去复归来。八月太子在陵前即位,这天天气不太给脸,很是凄恻,不过仪式进行的都还算顺利,刘禅没有背错词,诸葛亮提心吊胆听完,吁一口气。起身时感到一阵眩晕。百官散出的时候他最後一次回望那些沈著的梁栋墙垣,突然之间觉得难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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