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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中心]琅琊

丞相家人相关,不过好像有一点奇怪的东西乱入



琅琊

连日大雨,道路泥泞。姜维一路过来,已向护粮官问询清楚,这一路粮草全部运回汉中,比预计的要延迟不少日子。所幸此时战况已平稳(虽然是失败过後沮丧的平稳),不是火烧眉毛的状态,因此也只是交代了几句,就策马随意而行。道旁有个苍白俊秀的年轻人,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姜维路过时就随便问了一句。
“路不好走麽?丞相很急哩。还有几日方可到?”
那年轻人忙朝他一揖,神态满是歉意。
“下官失职。……最多再三日,可全部撤回汉中。将军恕罪。”
这时候姜维还不是什麽将军,然而到处都已经在传说他的名字;新来的降将,丞相很看好,放他出来到处乱晃,熟悉此间诸事。已经向陛下上了表,加官进爵,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姜维笑了,他笑起来真像太阳,照亮一小段霪雨霏霏的蜀道。蜀道绵延一千里不绝,断续的兵车辎重,如关节活动的长蛇,行进过程虽然迟缓,却首尾一致,有著水滴石穿的气质。年轻人有些出神的望著他。
“我──我有什麽关系呢?只是丞相他──”
“诸葛都尉。”忽然跑来一个军士,并不管姜维,便向年轻人行礼。“前方突然滚落一块山石,砸在路中央,粮车无法行进,都在那里挤著。”
“可有人伤著了?”年轻人慌忙问。
“并没有,只是路被堵的死死的。”
“你且去告诉众人,莫要惊慌,我这边过去。”年轻人说。那军士又行了一礼,转身跑掉了;去的时候脚步轻快。年轻人这才略带歉意的向姜维转过脸去,对方的嘴很不自然的大张著。
“诸葛都尉……”
“蜀中能有几个诸葛都尉……”
“丞相有一个过继来的儿子,似乎是与我差不多大……”
“可是没人告诉我他居然、居然在这里运粮……!”
姜维几乎要滚下马去;实际上他也真的滚下了马去。
“诸葛都尉!你是丞相的──丞相的──”
“不才诸葛乔见过姜将军。”年轻人微微一笑。说完全不得意,那是假的。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麽,姜维一下子觉得他高了三寸──也许是自己矮了三寸。他紧张的细细打量诸葛乔,发现他脸色虽然苍白,颧骨却不自然的潮红著。“下官要前去查看状况,将军也一道去麽?”
“咳,维还不是什麽将军……公子,你身体不适──”姜维牵住马跟他一块儿走,军士们都向两边避让开去。“丞相怎能让你来做这种──这种──”他情不自禁有些义愤填膺起来。
诸葛乔咳嗽了一声。“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说话的样子还带著那种跟行伍不太相称的风流意态,江左官宦子弟,温文尔雅的模样。“大人说诸将子弟,都为国出力,便叫我过来。我也很愿意。总要做点什麽才好。”
“有没有人欺负你?”姜维很突兀的道。“我是说──”
诸葛乔笑起来,这回是真笑。
“没有。大家都对我非常的照顾。”

两个孩子在外头院子里坐著,手里抓著木头做的小马。
“我母亲一直在哭。我不敢打扰她,便走出来。”
“他们说父亲回不来了……真的回不来了麽?他说这次给我带奇怪的石头。”
“啊──啊。”
诸葛亮放下笔,手掌内侧溅到一点墨,他用素绢拭去。
“这麽快便忘了啊……”他心里想。“你的乔哥哥。攀儿比你还大呢,却要叫你叔叔……”他又检查了一遍信的内容,总觉得并不满意,然而一时之间,无法再改,便走到院中。诸葛瞻看见他,便扑上去拽住他衣襟下摆。
“父──亲!”这两个字倒是发的字正腔圆无比清晰。诸葛亮并不伸手去抱,只是稍微弯下腰身按住诸葛瞻幼小的肩背。
“瞻儿,既能走路,便不要人抱了。”
他话说的自然很有道理,但诸葛瞻也许是没听懂,也许是听懂了装没听懂,总之仍旧黏在他小腿上。诸葛亮无法,遂将幼子抱起,这时候诸葛攀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个礼。
“祖父。”
祖父。我正想著怎麽跟你祖父交代……诸葛亮模糊的想。
从建兴元年起,他和诸葛瑾通信一直很密切。之前顾忌的种种东西,终於可以放开了,虽然只是写信,感觉上比之前相见,更加无拘无束些,何况人是会老的,字却不会老──再说诸葛亮的写法,一直是那个干巴巴的样子,好像笔墨很昂贵一样。“这可真是一字千金了!”诸葛瑾收到信时,有时便和旁人取笑。但诸葛瑾也知诸葛亮相当不容易:蜀地信使来到,往往要先见孙权,再见陆逊,最後才是他。他们都给他一个人写信就好,但诸葛亮就要全方位的来应付。

开府後诸葛亮提出过继的事,来往越发频繁,从家中子弟到国中将领,竟没有不可谈的,虽然简短。彼此立场已定,再无疑神弄鬼的把戏,出於完全理解对方的基础上,摊开来说,反倒分外觉得温情,诸葛丞相也喜欢跟人说:“我兄长乃是长者。”长者,温厚之人也。信中和信使口中彼此的形象,竟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可亲可敬和回味无穷。


“兄长大约不会怪我。”不止如此。诸葛瑾大概还会絮絮叨叨的开解他,此子命该如此,贤弟荷国之重,本已殚精竭虑,不应过度伤神,之类。但这更教诸葛亮觉得难过。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夏天结束的时候,诸葛亮病了一场。


姜维站在右将军府门前,仰头看那两个白灯笼。进去通报的老仆这时候出来告诉他允准的消息,姜维便整一整衣小心的往里走。整座府邸很宁静,是一贯的气氛,石子路一直引他到书房。
“我听费参军和张长史说,昨日来,丞相还不见。因此以为今日来,丞相也不见呢。”一时忘形了,说这个话。
“昨日我还下不得床榻。”诸葛亮翻著一卷书随口说。姜维唬了一跳,差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过今日已好多了──我是有分寸的。”他看见姜维那表情,不由得笑了一声,大概知道接下来对方会说什麽(他听过一万多遍),连忙说:“总之理事就在这两三日内。……给伯约置办的府邸,伯约还满意否?”
“很满意。”姜维老老实实答。“只是人丁稀少,凄清了些。”
凄清这两个字只怕还是轻的,诸葛亮心下知道;去国怀乡,举目无亲,说的特别容易,真来试试,怕是彻夜不能眠。自己爱才,提拔赏识,看著是好事,其实很未必,不知觉给他树敌。──不过这算的了什麽!姜伯约是二十七,又不是十七。这年轻人还是有点拘束。一种错位的失落感。但未必是悲哀的。那种朝气,不会因为挫伤就猥琐,旺盛的向上走的势头,他瞧的出来。
“这事好解决。”诸葛亮说。“我可给伯约说一门亲──只是不知伯约愿不愿意。”
姜维母亲妻子都在故国,如今是孑然一身,诸葛亮自然不会忽略此事。
“任凭丞相安排就好了。”姜维低了头,恭敬的答。他看诸葛亮精神略有些不济,消瘦面颊上偶尔会露出那种很恍惚的表情;大病初愈的人,就算不是大病,在这个年纪,那都是动摇根本的事。 
“阿瞻和阿攀可在?”
“在後院玩耍。”诸葛亮笑说。“等伯约在这边也有了子嗣,就不会这样寂寞了。”
“即使有也及不上丞相。”姜维说完退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叫了一路丞相,诸葛亮也没纠正他。想来是人人都会犯的错。姜伯约其实对丞相二字并无深切体会,在遇上诸葛亮之前。


无人不喜欢诸葛瞻。这个孩子灵秀都在外面,粉妆玉琢,诸葛均坚持说他是诸葛家小时候长得最好看的,诸葛亮说你没见过你大哥的娃小时候啥样,诸葛均说那也是的。诸葛亮虽然忙,夫人何等能干,三五岁时,已经日诵千言。丞相府往来之人又多,蜀汉朝中官员,没见过诸葛瞻的极少,竟能应接进退,对答如流,众人都大赞,说必能不辱诸葛家风,顺带再奉承几句丞相,蜀汉上下教育子弟,开口都是“看人家诸葛瞻!”连皇帝也听闻,赐了一些东西。虽然少诸葛亮一份心,多出的何止百份心,诸葛瞻口袋里来路不明的糖果就没有少过。诸葛亮偶尔操一下心,还都是多心。
“难道你也信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样的话?”夫人取笑他说。“均弟可是说过,你小时候也有神童之名。”
“无法收敛,总是不好。”
“他还这麽小,有什麽不好?──难道你不喜欢他?”
“恰恰相反。”诸葛亮想。“可能是太喜欢了……

诸葛瑾接到诸葛亮的信,看著就笑。
“重器。要成什麽重器?他那样子,算不算重器?”
“怕是怕没有重器的才,到时候还要强撑重器的名。”诸葛恪在旁边,不无恶意的说到。“早就说乔弟不要去那边,成日下雨,衣服都发霉,可是人住的地方儿麽!”
“早知把你送去就全部妥当了!”诸葛瑾一声喝。诸葛恪乖乖的退了出去。



诸葛乔於一个晴朗的春日到达成都,也许是蜀中一年最好的时候。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又骑了很长时间的马,他一生中从未出过的远门,带著隐隐的不安,恐惧和期盼,意料之中的心情。“你是有幸的。”临行时诸葛瑾对他说。“能呆在他身边的人都是有幸的。”父亲的话并不像是纯粹的安慰。他也从很早就过於熟悉了这位叔父的大名。为此父亲一度处於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现在自然都过去了。他猜测著诸葛亮的长相,言谈,举止,以及在蜀中的地位,是否真有传言中的那麽微妙,与此同时对方自然也在猜测差不多相同的内容,但不可能像他这麽紧张。
“父亲。”他还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就惶恐的拜了下去,这一声里不止带著柔软的江南口音,甚至有些极熟悉而陌生的东西,极久远的。……诸葛亮几乎是被震动了,四十余年来他第一次受当这二字,真正面对时才发现那种喜悦感要远远超出预期。他温和的扶起面前纤细的少年,问他的字。
“乔儿既到我家,为吾之长子,这字可是要改了。”他回头看著夫人说。“乔儿在此,可不许太过拘谨。改成伯松,如何呢?”

他相信诸葛乔终会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以他为中心的,一种不同於之前居住环境的气氛,而因为身份──诸葛丞相的嗣子──所得到的尊重,足以满足一个少年的难以言表的虚荣心,相应的,也必须承担一定的压力;他不再是之前处於过於优秀的兄长阴影之下,可有可无的存在。在诸葛瞻出世之前,他都是蜀汉丞相唯一的儿子,人们对诸葛亮的种种期许,他必将沾染一部分,不过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诸葛乔也一直表现的很勇敢,愿意去适应这些新的一切。
“我对他太严厉了麽?”诸葛亮後来经常想。“如果我没有让他离开成都,我没有让他去汉中,……”可是他想不起自己曾跟诸葛乔说过一句重话。条件所限,诸葛亮不大可能拥有诸葛乔对自己兄长那样的情感,然而那并不是十分必要的。诸葛乔填补了他一个长久以来的空缺,而且并非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这少年是他所喜爱的。他已经不记得在他们相处的短短几年中,这个孩子对自己有过的十分亲昵的表示,只是有时候能在早晨看到他练剑。诸葛乔起的实在是惊人的早,诸葛亮拿不准这是否他如履薄冰的表现之一。彼时交谈的寥寥内容,也全然忘记了,只记得少年收剑向自己行礼时,那种温顺的姿态;不像是对著家人,更像是对著师长。奇妙的令人迷醉的疏离感。
“父亲。……”
模糊清隽的眉眼。他喜欢看少年人,他们像是刚长成的树,刚开放的花,肯定不完美,因为不完美,方才有期待的必要。他自己则是已经老了,这是不需避讳之事。暗淡的火光可持续长久,然这规则不是对於每个人都适用。他们也都喜欢他,尊敬他,他无法完成之事,他们将虔诚的继续,纵使他也许并不希望。然而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了。


下人来报说长水校尉来访。
“是均弟。”诸葛亮心想。诸葛均已走进来了,诸葛亮见他脱了木屐在门前。“外面下雨的麽?”
“只是阴著,兄长你明白。”
诸葛亮点点头,向跟进来的侍从使个眼色,不一会便端上茶点。茶有淡薄姜味,微微烫口的辛辣感,热度渐渐传递至冰凉的手脚。
“我想兄长又要离开成都了。”诸葛均说。“大哥在东吴如今已做到大将军。和丞相也许差很远?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会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无法住在自己的府邸里。”

当初诸葛均到了出仕的年纪,毫不犹豫便来了诸葛亮这边。当然,他也可能有别的选择,不过诸葛均大概没有考虑。“我自然是跟二哥在一处。”
诸葛亮点点头,这也是意料之中,诸葛均自小跟他流离失所,他倒好像是大哥的样子。“你能来我这里,我也可放心。”
诸葛均果然是让他很放心。官职虽然不大,做的很尽责,虽然未必有出众的地方。“诸葛家已经出太多举足轻重人物,我一介庸才,只好如此罢了。”
“怎会呢。人只要得其所哉就好。”
“是的。──在这里和在隆中,也不见得有什麽差别。……”
……隆中。隆中豔阳高照。诸葛亮卷起裤脚在田里,擦一把头上的汗,回头看树荫下,年幼的诸葛均把书卷盖在脸上睡著了,也许只是等著他背回去。现在他手上握过农具的地方,本来就不厚的茧,早已褪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握笔的部位。两人对坐,心内沈静,居设纵使简洁,岂失丞相威仪。确实没差别。
又谈了一会,诸葛均起身告辞。
“且慢。你带伞了麽?”
诸葛均摇头。“并未。成都这点雨,不算什麽。”
“还是拿一把好。”诸葛亮说,立时便有家丁送上一把。精细竹骨,伞面素净,伞柄光滑陈旧,是诸葛亮用过的。诸葛均道了谢,诸葛亮送到门口,看他撑著伞慢慢的走去,没入污浊的雨雾之中。


这一夜也是照例工作到三更,放下卷册抬头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杵在他视野里头。诸葛瞻坚定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勇敢的盯著他。 
“父亲什麽时候才能给我写字呢?”
“你要练字麽?”诸葛亮摸摸他的头。“书房里到处都是。”
“我看不懂那些。”诸葛瞻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我听人说,父亲以前,给陛下抄书,一抄就是好几部,既读了书,又习了字。……父亲能给我抄一部书麽?”
诸葛亮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他们的视线正好对上。诸葛瞻的大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泪水。
“我知道父亲很忙,所以,不抄也可以的。”他执拗的说。
“虽然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诸葛亮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怜惜之意,柔软的近乎酸楚的情感,他并不因此感到自责,可是!“不久之後,一定会写给你。再有,瞻儿虽然想要,我的字却未必如何,因此也莫太过在意,多看看书法名家的为是。”
诸葛瞻终究小孩子心性,见父亲答应,很觉得高兴,只是说不出来,攥紧了诸葛亮的袖子。堂上灯火如绘,檐下夜雨轻盈,毫不粘滞,这一回可想见明日初阳如洗。
“父亲的字自然是最好的,我也最喜欢父亲的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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