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一|紫苏]长明
长明
年假之外，十五十六天墉城也惯例放两日假给弟子们；学了御剑之术，可回家探亲，也可随处去玩。不过要回家的，多半在年假已回过家了。一直到十五十六，满天墉弥漫著一股颓靡之风，早课没人，晚课缺人，几个长老屡禁不止。以为紫胤秉性严厉，必然大发雷霆，结果执剑长老他自己也不放在心上，只说弟子年轻贪玩，况且一年只此一次，并没有什麽。过了十六再整治不迟。说的长老们也斗志大失，在自己屋子里面偷著看书泡茶。十五晚上吃罢了元宵，紫胤正擦自己的爱剑，大弟子陵越蹭蹭的进来了。
“师尊，弟子要和几个师弟师妹下山去。”
“你去便去。”紫胤说。“何需来告诉我知道？”
“是这样。……弟子想著能不能带屠苏师弟也下山……屠苏师弟自从来了天墉城，还没下过山……”
“不可。”
就知道是这回事。人人都会御剑，百里屠苏可不会，要想下山，只能让人带著。
“师尊！”陵越说。“只是山脚下小镇子罢了，昆仑山地界是很大的，方圆五百里，都镇得住的！”
“多话！你只管去。”紫胤眼一瞪。陵越没辙，只好回房告诉给百里屠苏，并承诺带给他新奇的玩物。百里屠苏听了说“也没什麽”。并祝师兄一路顺风。
这晚上天墉城的人跑出去大半，满山皆是落落松声。紫胤收了剑出门，触目只见皑皑白雪，雪光之中天墉城色如青铜锈，古朴端重。只这一会，纷乱的脚印也被新雪填涂的浅淡不少，心里爱惜，不想毁这景象，脚下就不使力，所过之处都无痕迹，一直到百里屠苏房前。窗纸上映出的少年跪坐姿态，挺拔如同小小松树，大约是抄写经卷，紫胤自忖连呼吸都收的干净，他却突然一抬头。“师尊。”
紫胤便进房，看他的字。百里屠苏房内干干净净，炭火也生的旺，竟是很暖和。焚寂悬在墙上，漂亮又乖觉，像红的饰物。百里屠苏给师尊捧茶。外面梆子声响，竟是过二更了。
“困了麽？困了便睡去。”
百里屠苏摇头。“这一篇尚没有背会。”
紫胤不由失笑，那篇极长，怎能一时半会背会，但看百里屠苏，居然真是下定决心要攻克的样子，温言道：“你不背，他也在这里跑不了的，但你此时若不休息，明日便起不来练剑了。”
百里屠苏想想，终於放下书卷，乖巧的点点头。“嗯。”
他看起来并没有说谎，眉梢眼角都是少年人的活气，看不出一丝困意。紫胤本准备走的，突然变了主意，回头问他：“今天是十五。众人都下山去玩。我不叫你去。你可是不爽快？”
百里屠苏静静道：“没有。师尊不让我离开昆仑，是有缘故。就算下山，也不见得有趣。一个人在这，也不坏。”
“你能在山上呆住几天？说这样话。”紫胤听他说的淡漠，其实多少有些故作姿态，想想他今年年纪，不禁觉得好笑。“你若想出去，为师带你去。”
“那样，没事？”
“为师在旁，自然没事。”
百里屠苏便点点头，很信服的样子。师尊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跟师尊学剑的时候，他连师尊的剑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师尊教的心法，念熟之後，头便不再痛。剑身很窄，百里屠苏紧紧攥住紫胤的袍袖。出了昆仑山之後，雪便不再下，下的是月色。再往前去，就是人间。
“你去挑一个灯。”
“挑灯做什麽？”
“此地风俗，师长给学生点著，有吉祥意思。”
百里屠苏大眼睛，即使无煞气笼罩时，也浸染微微的红，酒红，看著人时候，教人想躲避。“我在家乡，没有听过的。”
“南疆没这呢，这习俗只中原。”紫胤耐心解释。“去挑一个？你待见哪个？”
百里屠苏点点头，握著紫胤给的碎银子，跑去摊子旁。紫胤远远看著，觉得好笑。──他是什麽人！想当他徒弟的，得他一招半式真传，恨不能挤破头！偏这一个，倒好像自己苦口婆心，倒贴上去！──可是又有什麽！百里屠苏走回来，手里捧定一盏小小的凤凰灯。里头一截崭新的蜡，芯子是未经污染的洁净的粗白线。他把灯举的高高的。紫胤看见那只凤凰喙上未干的油彩。
师尊。
要说请。紫胤轻声说。
百里屠苏眨眨眼，单膝跪下，将灯举过头顶。紫胤慌忙也俯下身来，视线正落在他额头那枚殷红朱砂。
请师尊为徒儿点著。
紫胤右手两指并起，一道轻盈剑气，烛芯稍稍倾斜一下，随即一朵橘黄火苗弹跳起来，照的凤凰通体皆明，斑斓图案，霎时都显。凤凰有心了。凤凰活了。
听了，为师愿你──
紫胤半幅素白袍袖，拢住幼小的百里屠苏和明亮的凤凰。谁没年轻过，恨过爱过，血气方刚过，裘马轻狂过，山盟海誓过，心如死灰过，可是这一次，那都不一样，仗剑天涯，求个心中坦荡，这时候掌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火苗，一颗幼嫩的种子，是草是树是花，丰盛繁茂枯萎，全在於你，慢慢的等著，等他长成你想要的样子，──一言一行，一招一式，耳濡目染，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如人父母，岂是说说那麽简单！那责任得有多重？人生百味，如今又让他窥得了一样！
为师愿你──
愿你什麽？愿你剑术大进，终有所成？必然会来的事，愿什麽愿！愿你大仇得报，手刃仇人？百里屠苏本来就急得太够，他该时时抑著这股火，以防被迷了心智，怎能还又提起来！那麽，只愿你一世平平安安罢。无端来说丧气话，搞不好就成谶。他连个愿也不敢轻易的许！
为师愿你好。紫胤说。
百里屠苏点点头。徒儿很好。
世间人有好，有不好。自然也有对你好，有对你不好。然这与你无干，你自己一定要好。你若好，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你好。──我教你为人，教你明理，教你练剑，教你习字，我会的都教你，不肯藏半点，也未必是等著有朝一日你真能回报。俗话说养儿防老呢，这帮闯祸精，顾得著自己就不错了，辛辛苦苦娇惯十年，到头只换的少年回首时锋利身姿，那场景固然也难得，一瞬间咬牙想这样也值了，不算亏本。然而在空白且无所支撑的漫长岁月里，每每想起，可终究不能不耿耿於怀。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