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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荆天明|现代架空]螟蛉记

硬盘里翻出来的旧文

 


 
螟蛉记

 

 

盖聂放下一只手中的袋子,掏出钥匙来开门。客厅里静悄悄的,特别暗,没有电视机热闹声响,一刹那感觉进了谁家坟。当然这只是一刹那,书房门虚掩着,盖聂把东西放在厨房地上,然后走过去推开门看,荆天明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
盖聂轻轻从他肘子下面抽出自己那本皱巴巴的酉阳杂俎,荆天明醒了,抬头揉揉眼,脸颊上都是印子。说,大叔你怎么才回来?饿死我啦。盖聂说抱歉,临时有点事,少羽呢,你怎么没跟他一起打游戏?荆天明说少羽去上跆拳道训练班的,今天周五,大叔你忘了?
嗯这样。盖聂说。大叔忘了。大叔这就去做饭,天明给我帮把手?荆天明点点头,跟盖聂去到厨房,盖聂开始削马铃薯皮,荆天明就去洗西红柿。洗好了一个,先抓起来啃,说:“大叔,你看的书都好难懂啊。”
盖聂没答话,过一会说:“晚上收拾一下房间,明天上午你小高叔叔要过来。”
荆天明手上拿着半个西红柿,下巴都是橘红的果肉。“怎么又是他!他怎么又要过来!”
“当然来看你。”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荆天明心里烦躁,说不出来,把西红柿丢在案板上,扭头就跑。盖聂也没说什么,坐锅倒油,等着油热的功夫将剩下的拿起来吃了。荆天明还在房间里生闷气,折腾的乒里乓啷响。吃饭也不好好吃,嘴撅老高,勺子一下一下挖碗底。
盖聂说:“今天在学校怎样。”
“就那样……”
“作文发下来了?”
“诶。”总算想起来,荆天明眨眨眼。“对了大叔,我作文及格的!”
荆天明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路磕磕绊绊过来,数学其实还好,只要打起精神也有七八十分;离谱的是语文;及格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的出来。所幸荆轲在的时候基本不管,换到盖聂也还是放羊,倒是老师家长会上自作多情。盖聂只是不肯替他做作业,任荆天明嬉皮笑脸恳求,只说你那字太有辨识度,完了说不定两人一起挨批。但最好还是有人在旁边看着,荆天明若没个人在旁边看着作业能做一年。
最头疼的是作文,每次都要把铅笔头咬变形。盖聂在旁边坐着看着,也不说话。小学作文题目叫一个欠揍,回回那题目不是记一件难忘的事,就是XX一日游,荆天明笔头都咬烂了,盖聂看再下去要铅中毒连忙给他抽走。方格本上歪歪斜斜抄着题目,又是一个看见就让人想吐三升血的:“记我最敬佩的人。”荆天明烂泥样瘫在桌上,说:“快上初中吧,少羽说初中就没有这种题目了。写过都有一百八十遍啦!”
最后怎么着搞定的盖聂已然忘了,现在听荆天明说居然及格,惊奇的跟看见外星人一样,说:“你写了什么?”
“真及格的,不但及格,老师还让在班里朗读了的!写的好的就可以当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嘿嘿。”荆天明得意起来,喝了一大口粥,掰下来一块馒头。“大叔你猜我写的什么?你肯定猜不到。我写的你!”
盖聂倒真没猜着,说:“我?”
“就是嘛!以前每回都写我爸。……就那一件事每回写每回写!”
“哪件事。”
“带我去动物园玩啊。”
盖聂心说荆轲这爹当的不称职真是到一定境界了,带孩子出去玩一次都能让天明记到现在。荆天明早一阵风冲进屋里,又一阵风拿着作文本出来放在桌上,说:“大叔你一会要看!”
“嗯。”
“什么嗯,一定要看!”
“嗯。”盖聂起身收拾碗筷,说:“天明想不想吃烤鸭。”
这是一句废话。荆天明欢呼一声扑过来搂着他:“当然想!”

 


第二天下午高渐离果然拎着烤鸭登门;托烤鸭之福,荆天明总算愿意出来看他一眼,不过还是有点气吼吼的。“东西是好东西,让他拿着就不值钱了!”——荆天明原话。所幸无论如何,烤鸭无罪,至少吃饭时荆天明不至于把自己锁在屋里头。
高渐离上次吃他一顿抢白,人本来冷淡,也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脾气,就算知道荆天明一个小毛孩,屁事不懂,这回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只看荆天明一眼,又看盖聂一眼。盖聂微微点了点头。荆天明大摇大摆从洗手间回屋,拖鞋踢踏的震天响。

盖聂咳嗽一声,给客人倒茶。两人坐在客厅,其实相对尴尬,都不是多话的人,实在要确认的信息,上次就确认过,这会显然没拿亡者当话题的兴致,相反,想的都是要是那死人在这就好了!正胶着间,外面有人敲门。盖聂光听那咚咚咚的节奏就知道是谁,忙起身说:“少羽?”
门开了,果然是项少羽,脑袋探进来四处看。“盖叔好!天明呢?”一边眼睛却在高渐离身上打转。高渐离也站起来,两相碰撞间,彼此都觉得不是简单人物。
盖聂回头说:“这是天明的高叔。”看见高渐离眉头特别轻微的皱了一下,补充说:“小高叔。”
“哦,小高叔叔好!”项少羽大大咧咧的一点头。盖聂说:“天明在屋里。”
少羽恭恭敬敬穿过客厅,拧开门进去。荆天明整个人陷在床垫里,搂一个大白熊。项少羽忙从后面揪他耳朵,说:“小子,大白天你这是干嘛呢,快起来。”
荆天明没好气说:“你管我。”
项少羽说:“你小高叔叔不错啊,是会弹古琴的那个演奏家吧?我上个星期还看见他独奏会海报的。你怎么认识这样大人物啊?”
“呸,什么大人物!”荆天明说的特别大声,别说在客厅,在阳台都听得见。“他说是我爸的朋友,想领我走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早先干嘛去了?这时候跑过来套近乎,我才不跟他走呢,哼!”
这边高渐离脸扭曲了一下又扭曲了一下,说:“说实在的盖聂,我并不是特别喜欢你这人。你知道,心里有个坎。”
盖聂点点头。艺术家就是艺术家,说话忒直率。
高渐离说:“但我是真觉得你不容易。”

项少羽忙捂荆天明嘴,说:“你小声点,多不礼貌。”
荆天明哼哼唧唧,在床上翻来翻去。项少羽说:“我那有新的游戏,你不去玩?”
“去呀!你不早说。”荆天明一点不想跟高渐离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头,起身就要跑。高渐离忙跟盖聂说:“盖聂!”
盖聂看着他。“恩?”
“我过会想带天明出去转转。”高渐离说:“我开车过来的。……想着你平时忙。你也一块成不?”
盖聂看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快四点,是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高渐离十一点钟出发,驱车过来足足四个多钟头,晚饭也要早做,才能保证半夜前赶回去。至于客人留宿,除非想让荆天明掀翻天!并没摇头,只淡淡说:“你来晚了。”
是,你来晚了。虽然也只两个月,但有些时候一秒钟也错过不得的。

 

两个月前盖聂把荆天明领到家里,左邻右舍都惊动,若不是盖警官作风严肃,颇有好评,不知道的准以为是拐卖小孩。第二天正上班盖聂接到卫庄一电话,劈头就骂:“师哥你疯了。”
盖聂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说:“我没。”
“呸,疯子都说自己没疯。”卫庄一句话极富说服力。“听你这声音我就知道你准一晚没睡。得了吧,三四岁不记事就罢了,七八岁就嫌大,现在你领别人家一个十二岁小孩过来,你是闲没事闲出蘑菇来了。”
“新养个小狗还叫一夜呢。”盖聂淡定的说。
“师哥你听我一句劝,荆轲好歹也算壮烈,家属自会有人安排,这你比我清楚,用的着你操那瞎心?不是我说,师哥你也老大不小了,领个半大孩子,媳妇都讨不上我给你打包票。”
“小庄。”盖聂说。“你咋就这么相信我国的社会保障制度呢。”
“我靠?!关我毛事我!”卫庄急了。“师哥,我是为你着想。”
盖聂靠着隔间门,挺无所谓的笑了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成。”卫庄火也上来。“师哥我丑话说在前头,出事别找我。”

盖聂食言的比他想象的还快;一个星期后俩人坐在酒吧里,盖聂眼睛底下老大两块黑。卫庄绕着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师哥你气色不错。”
盖聂说:“还行。”
卫庄说:“最起码半年没见过你工作日外出了,这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
盖聂无动于衷,顺手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边上。卫庄想起盖聂上次抽烟那比不请假的历史还长,心里不由凛然,说:“好歹师兄弟一场,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师哥你尽管说。”
盖聂又沉默良久,说:“你知不知道十二岁的小男孩,最喜欢什么?”

并不是盖聂非挑在上班点出来;荆天明这周最起码逃跑了十次,必须全天候跟班盯人。转学手续也办了,新学校离盖聂住处近些,盖警官向来最勤谨,只有这两天是每天还不到下班时候就跑了;夜班一概免谈,只有每天在学校下课铃打响之前冲到校门候着才能保证抓到荆天明,最危险的一次小犯人逃出将近五百米,五百米距离盖聂脑子里尽是接触过的拐卖儿童案,小孩被抓去挖肝卖肾,别说心,肠子都拔凉。所幸最后在冷饮店里成功抓获。
在家里也是,盖聂自认手艺并不错,一个人数年不曾亏待过自己肠胃,然而无论如何伺候不好这祖宗,挑三拣四,嘴还刁,说咸说淡,总之是不给安生,盖聂怕他饿着,只得买了大堆酸奶水果面包丢的满公寓都是,自己故意不露面,好让他随便拿。
最怕的还是逃跑。经常睡半夜做梦,荆天明跑了,哪都找不着。睡着睡着就从床上猛坐起来,一头冷汗,连忙去到隔壁,荆天明睡的跟小猪一样呼噜噜的。盖聂走近前去,心想这张脸跟荆轲还真像,看上十分钟左右,然后到客厅抽根烟或者泡杯咖啡等天亮。
这些事情盖聂自然不会跟人说,但神经衰弱到什么程度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卫庄喝干自己的威士忌,说:“什么?”
“十二岁的小男孩的兴趣爱好。”
“师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没孩子……”卫庄嘟囔一声,掏手机说:“我问问赤练吧。”
“赤练有孩子?”
“没,这不看着比较像吗。”
盖聂深感卫庄这边也没什么靠谱的,赤练满脑子只有口红和包,如何能跟荆天明的精神世界发生半点联系。师兄弟俩在儿童商场里转悠,赤练在电话里说:“哎呀,我也不清楚啊,他会不会喜欢指甲油啊?”
“滚,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卫庄说,准备挂了,赤练说:“盖聂的?”
卫庄看看盖聂正专心跟店员讨论,说:“啊。”
“哎呀那没问题。”
“咋没问题?我师哥又没这经验。”
“是盖聂就没问题。”
“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赤练笑起来。“女人跟小孩一样一样的。你要是肯……”
身边太吵,往下听不清,卫庄就挂了,突然灵机一动,凑到盖聂旁边说:“师哥你给他买游戏机嘛,小男孩都好这口。”
盖聂愣一下,说:“小孩玩太多游戏不好啊。”
卫庄白眼翻到天上,说:“你以为现在小孩还跟你从前一样一心只读圣贤书啊师哥,听我的没错。”
盖聂点点头,到柜台结账,抱足有一人那么高一个大白熊。卫庄一口血就吐出来了,说:“师哥,小姑娘才喜欢熊。”
盖聂说:“天明老嚷他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
卫庄说:“十二岁的小孩一个人睡害怕?他找事呢他。跟他爹一个德行,少抽。”
盖聂没说话,只看了卫庄一眼。卫庄立马明白自己失言,脸上尴尬,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道:“其实这也不错,至少他没借口。”
盖聂说:“我不能陪他睡。你说的,小孩子要自立。”
卫庄说:“正是,没错。他要不要你就把熊给我我还可以送女朋友。” 


当天盖聂抱着熊回到办公室,才换过衣服喝口水歇气,副手喊:“盖队,有你电话。”
盖聂点点头,他手机这两天进水送去修,回拨过去,一听居然是荆天明学校,用旁边人形容说“盖队那瞳孔一下就放大了。”
“是荆天明家长?荆天明在学校打人了。方便的话,请过来一趟……”
盖聂二话没说,丢下熊就往外跑。这两天老这样,众人都体谅,只装没看见,继续扫地的扫地打杂的打杂。一路跑着一边想,这不能吧,荆天明那小身板,不被人揍就不错了,还能打人?找事倒是可以有。听语气该不是大事,小孩子磕磕碰碰,总是免不了。这样想了一堆有的没,觉得自己简直跟提前进更年期的老婆子一样。

到学校直冲六年级一班,有关人等都在办公室,五六个小孩,闹闹嚷嚷,两个老师在那焦头烂额。叫了主要肇事者三家家长,盖聂头一个赶到,荆天明站在角落里,额头上有一块血痂,鼻子下面也有鲜红痕迹。头发粘成绺,眼神特别凶狠。
盖聂先不管他,看着班主任说:“老师,他打谁了?”
那几个男孩身上也多多少少带一点伤,总的看来倒是荆天明状况最惨,一个男孩捋起袖子气呼呼说:“他咬我!”
盖聂一看,果然手腕上一圈牙印,还在往外渗血。荆天明龇牙道:“你不出拳我能咬你胳膊吗?”
男孩嚷道:“明明就是他先动手的。”
天明说:“他说我是没爹的小孩。”
盖聂不动声色,目光扫过一圈,加上没来得及换便装,有种不怒自威气魄,一帮毛孩全泄气了,没一个人敢抬头看他。盖聂说:“天明,以后不要跟人打架。”
荆天明小声咕哝道:“你凭什么管我……”
盖聂蹲下来,从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头上血,已经干成褐色的血块。说:“天明,咱们回……”想说回家来着,觉得太亲密了,就说:“咱们回去。”

荆天明一言不发跟盖聂走出门,盖聂手上拎着他的书包。推出自行车,这才发现刚才其实没锁上,居然没人来偷也算奇事。荆天明爬上后座,手连他一丝衣角都没碰到。
只觉得车和人比往日更多。回到住处,盖聂让他脱了沾上鼻血的上衣,去拿酒精、药棉和干净毛巾。额头上伤口露出来,荆天明疼得龇牙咧嘴。
“以后不要给人打架。”盖聂又说了一遍。
盖聂向来话少,一句话能说两次,荆天明也意识到那重要性,然而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过错,恶狠狠的说“是他们先骂我”。
“他们骂你,是他们不对。你打人,就是你不对。这样你就跟他们一样了。”盖聂跟他解释。
“我是正当防卫!我哪里有不对?”
“天明。”盖聂寻找措辞。“你有什么不如别人的地方吗?”
小孩没有父母,被人瞧不起,多半因为没人看顾,着三不着两。荆天明身上穿的是合身的新衣服,背的是好书包,文具盒都是盖聂亲自挑的,每天削三根尖尖HB铅笔放好(放学回来八成就断了)。丽姬早逝,荆轲明显是不拘小节的人,盖聂敢夸口说就算荆轲还在,荆天明的状况也不可能比现在更清爽些。
“我哪里会不如他们!”荆天明嚷起来。“我比他们厉害一百倍!”
“恩,一百倍。”盖聂说。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说,就拍拍荆天明的头。荆天明眼睛骨碌碌转着,动起小心思。
“喂,你今天穿制服的样子还蛮帅啊。”
“是吗。”盖聂说。
“打个商量。”荆天明老气横秋的靠近他。“明天开始,穿制服到班里接我好不好?就一个星期。”
“喂。”盖聂多少有点哭笑不得。“每天都穿这个在街上走,很吓人啊。”
“就一个星期!我当着大家面叫你大叔。怎样?”
虽然幼稚但很有吸引力的条件。盖聂沉思良久,最后慎重的说:“往后都要叫我大叔。”
荆天明一咬牙。“成交!”


项少羽跟荆天明已经到了门口,盖聂说:“别玩太晚。五点半回来吃饭。”
“我知道的嘛!”
“在少羽家别太任性。不准跟少羽打架。”
“知道了啦。”荆天明不耐烦的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随后在项少羽“放心吧盖叔,我在呢不是”的保证声中被拉走。高渐离听着他们拽上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这个孩子……?”
“对门邻居,才搬来的。”盖聂续上开水。“天明跟他投缘。”
“这孩子不简单。”高渐离说。“很大气。”
项少羽是荆天明入住盖聂家差不多一个月后搬来的;跟着他舅舅范增。范增是个退休的大学老师,老头子闲下来之后一心搞艺术,闲着没事就爱四处漂泊,四处寻找生活的热情,拜其所赐,项少羽十三四岁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磨练得玲珑八面。当天就提着糕点访遍了各家邻里,笑嘻嘻的说请多指教,博得七大姑八大婶的一致好评。
荆天明原本不喜欢项少羽,这是很自然的事,项少羽优秀的跟朵向阳花似的,虽然只大不多两岁,相比之下荆天明简直是没进化完全。盖聂也不在意这些,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听说项少羽就近入学读了初一,正好跟荆天明是同校。两个孩子就开始一起结伴上下学(开始的时候荆天明自然很不愿意),后来没过几天,再看已经是勾肩搭背跟亲兄弟差不多了。
盖聂自然是一百个高兴,项少羽一派大哥风范,虽然不同级,肯定能照应,自己也不用几步路还连接带送,日子轻松不少。连自己有事不能准时回来,荆天明也能到对门去蹭个饭什么的,于是渐渐盖警官又恢复正常。
盖聂说:“他对天明挺好。”
高渐离点点头,俩人又尴尬了,一起抬头看表。盖聂说:“我去做个饭?上午买的鱼,不好整。”
高渐离连忙说:“我也去。”
盖聂说:“你会做饭?”
高渐离说:“会。”

结果高渐离居然不是胡说八道,盖聂原以为搞艺术的人大多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尤其这弹古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高渐离刮鱼鳞剖鱼腹,那架势豪迈的很。盖聂看着,心中忧郁。
完了高渐离又拿小碗调酱醋,拍蒜瓣,四处找葱头。盖聂说:“别找了。”
高渐离说:“你家炒菜不放葱花?”
盖聂说:“我无所谓,天明不太吃。”
高渐离说:“盖聂你惯他惯的太过了。”
盖聂说:“是吗。”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是……”高渐离顿了一下,说:“让他跟我走吧,我们都会对他好,放心,绝对不会亚于你。”
盖聂点点头,继续削土豆,高渐离叹口气说:“虽然我觉得我是在说蠢话,但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盖聂说:“我当然明白你什么意思。”
高渐离说:“明白你就别削了,土豆就剩三分之一了,再削就只能削手指了。”

当天这顿饭虽然气氛沉闷,倒还融洽。高渐离的手艺意外的合荆天明胃口,虽然高渐离对此半个字不提,生怕提了荆天明要吐出来。吃过饭是六点来钟,旁敲侧击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高渐离就起身告辞。盖聂说:“天晚了,不如留这?明天总之周末。”
荆天明在一旁发出巨大的动静,高渐离说:“不麻烦了。”


高渐离走之后荆天明看了会动画片,难得的打了好几个哈欠。盖聂想可能是下午玩的太激烈,有些耗精神,就催他去洗漱睡觉。结果荆天明房间里熄灯好一会,盖聂看了一节史记,再轻轻打开门时,荆天明在床上眼睛亮亮的。
盖聂说你不是困了吗?荆天明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叔我睡不着。盖聂说要听什么故事?天明说我不知道,大叔你随便讲嘛。盖聂也没有讲过故事,小时候也没听过大人给讲故事,一时间很是为难了一会。荆天明还大睁着双眼看着他,盖聂突然觉得没法直视,于是拿手给他合上了,感觉荆天明的睫毛在手心里刮了好几下。盖聂说:“我给你讲讲你爸的故事吧。”
荆天明坐起来,有些惊讶的看着盖聂。虽然没开床头灯,但这天天气不错,月亮挺亮,加上在黑暗里呆一会,都适应了。盖聂轻轻按住他肩膀把他又按回去,说大叔不怎么会讲故事,你凑合着听。

盖聂说你爸嗯,做刑警,很厉害,执行任务从来不出岔子,有一天遇上了意外,犯罪嫌疑人,就是坏人拒捕,不听话,抓了个路边的姑娘做人质。一般遇到这情况,都不好办,很可能就会空手而归,但你爸,不但救下来姑娘,坏人也抓到了。
荆天明虽然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初步受到八点档电视剧的影响,说,那姑娘不会是我妈吧?盖聂说,就是你妈。故事讲完了,睡觉。
荆天明脑子多少有点转不过弯,看着盖聂给他往上拉了拉被角,起身走向门口,下意识叫了声,大叔。盖聂回过头说,怎么?他背后是客厅柔黄的灯光,整个人看不清脸,就是一个漆黑的影子。
荆天明咽了咽口水,说大叔,我爸他……觉得喉咙特别干,平时伶牙俐齿,可终究小孩子,要明白什么是辞不达意。盖聂不说话,一步一步走回来,静静等着他下文。荆天明又说,我听说,我爸他……他是……是半天没是出个所以然,眼睛看着盖聂,可是有点胆怯的,有点不定,总是想逃开。
盖聂头一个想法是不简单啊,居然到现在才透出来口风,也可能不是到现在才晓得,这事在荆天明心里藏了说不定有一阵了,然而万幸的是肯定不是在最开始那一个星期,也亏他接人接的快,不然荆天明不恨死他就不错了,还能现在这样乖乖叫他大叔?人生就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战役!可是状况能好上多少现在,荆天明还在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为什么总要一个解释?
无论如何再拖下去显得都太心虚。盖聂说天明,你信吗。天明说我当然不信。盖聂说你为什么不信呢?荆天明震住了,觉得很害怕,盖聂表情显得很平静,但其实他也在害怕。荆天明说我……我不知道。我觉得大叔……盖聂说,会不喜欢大叔吗?荆天明反射性摇头说不会,当然不会,天明一直喜欢大叔!盖聂说嗯,大叔一直都很喜欢你爸,还有你。无论天明怎么觉得,大叔都这样。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以后就明白。晚安。


高渐离把车开进车库,上楼回家,刚掏出钥匙,门竟然开了,雪女站在门口。高渐离没料到,眉头皱了一下说,不是说别等了么?雪女一笑,说,我都不晓得盖聂那么穷,家里连间客房都没。
高渐离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往沙发上一靠。雪女说:“还是不顺利?”
高渐离说:“还行,就那样。”
雪女说:“我看还是换我出马吧,你就一点不懂得怎么跟小孩玩。”
高渐离说:“被你这样评价连我都不甘心。”
雪女说:“那就叫上小跖。小跖不行连小蓉一起,总有对他胃口的。下周还去?”
高渐离说:“去,以后每周都要去。”又说:“盖聂对天明是真好。”
“你也能,虽说你面瘫点。”雪女安慰道。高渐离十指扣在一起,良久说了一句:“天明对他也很好。”
雪女说:“你这话让觉得我们好像跟养父争夺抚养权的生父母。”
高渐离说:“人是亲的,咱才是后的。”
雪女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穿上外套走到门边。高渐离又一个没料到,说:“不留下来了?”雪女说:“明天有事。我来拿点东西。”高渐离看着她换上高跟鞋,挎起白色皮包,发际有点乱,突然开口说:“大哥……”
雪女说:“大哥只要天明好就好。”
高渐离说:“我知道。”

 

“小子干什么呢,还不快出来!”
项少羽站在六一班门口,朝里喊。初中部放学比小学部晚那么一二十分钟,荆天明都是在教室里写写作业,等项少羽来叫。这时候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拉上拉链,连蹦带跳跑出来,被项少羽一把扳住肩膀。
“今天也去玩篮球吧?”
男孩子长个都晚,荆天明十二岁,只跟同龄的小姑娘差不多高。项少羽倒是从来不担心这个,只是最近迷上了篮球,偏偏同班没几个会打的,就骗荆天明玩,说是可以长个。这个太有诱惑力了,荆天明屁颠屁颠就跟着项少羽加入了篮球少年的行列,满场跑着给人捡球。
“今天作业多……”荆天明皱个包子脸,突然灵光一闪,说:“少羽你肯替我写?我今天的牛奶还没喝,送给你!”
他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两条盖聂都明令禁止过,项少羽脸笑成花。“小子你倒出息了,还知道一举两得,就不怕我告诉盖叔?”
“你你你,你敢!”
“我怎么不敢。”项少羽从书包侧兜里掏出纸盒装的牛奶,插上吸管塞到荆天明手里。“唔,为了防止你再暴殄天物去便宜流浪猫,大哥我就监督你喝完然后押送你回家写作业。怎么样,大哥对你好吧不要太感激哈哈。”
“什么啊,又拿我当犯人……”荆天明咕哝着,抱着纸盒吸了一大口,脸上表情跟喝毒药似的。一边喝一边走。校园里有点空旷,太阳在他们背后慢慢落下去,染的空气一片艳红。

从阳台一望就知道家中没人,灯没开。项少羽看荆天明撅起个嘴,拍拍他肩膀说:“盖叔今天晚上又加班啦。怎么,要不要到我家来吃饭?”
“再说。”荆天明用钥匙开了门,项少羽在他身后喊了声拜拜。屋里一片昏暗,荆天明甩下书包,爬到沙发上看电话。没有未接来电。荆天明拿起话筒,刚想拨盖聂手机号,一转念,又扣下了,跑到厨房开冰箱。水池里泡着青椒。

盖聂把自行车锁好,走到楼下就能闻见阳台上传来的糊味,皱了皱眉,三步做两步冲进家中,荆天明正蹲在厨房地板上,满屋都是煤气味,灶还没关,蓝色火苗明晃晃的。
盖聂当机立断先拧灭煤气,一只手把窗户开到最大。荆天明面前是只小钢锅,里头熬的是八宝粥,水放太少,火又太猛,正是糊味的来源,盖聂掀开锅盖,已经成了一锅固液混合物,锅底也乌黑。荆天明手背在背后,盖聂拉过来看,三个手指头上起小水泡,八成是刚才慌里慌张端锅,忘了垫上毛巾导致的。
盖聂看厨房。比想象中的好太多,摔了一只碗,鸡蛋是焦的,至于青椒肉丝,炒肉时先放酱油,后来又放了盐,夹一点尝尝,多少有点销魂,但不是不能入口。荆天明眼泪汪汪的看着他。盖聂点点头说:“不错。”
荆天明有点抽噎的说:“我、就是、看大叔还没回来……”
盖聂摸摸他头说:“对不起。”
荆天明说:“……想给大叔一个惊喜……”
盖聂说:“挺好的啊。”
“不是那个样子嘛!”荆天明气顺了,叽里呱啦一股脑倒出来。“我也看过大叔做很多次了啊!什么时候倒油什么时候放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啊!也知道要水开了再下米啊!”连项少羽都没叫。决意要一个人搞定。可真做起来总不是那个样子;总归是纸上谈兵。
盖聂说:“天明,之前没做过饭?”
“呃,没。”荆天明挠挠头,被头发刺到水泡,疼的抽了一下气。盖聂一边往他手上涂牙膏一边说:“你爸不在家的时候怎么办?”
“邻居家。”
“邻居不在家呢?”
“买东西吃。”
盖聂大叹,荆轲也太混账,这么小的孩子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怕得肠胃病,说:“没沾过火?”
“……煮过方便面!”
“不错。”盖聂用抹布擦灰白色大理石台面,说:“大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面都不会煮。第一次下面条煮了一锅浆糊。”
“那,八宝粥还能吃?”
“倒上点开水就能吃。”

周末高渐离果然又来;这回带上雪女,天不亮出发,中午前到达,小两口子天造地设,光彩照人,连买菜回来的大妈都纷纷驻足观看。荆天明本来准备一大早就偷溜出去的,结果被半路碰到的项少羽押送回家,并且笑嘻嘻说“盖叔今天我舅不在……”盖聂马上说:“少羽在这吃吧。”
雪女就不像高渐离那么无动于衷,一双凤眼跟筛子一样把荆天明细细筛个遍,荆天明毛发直竖,就听雪女笑道:“这孩子也不打个招呼的。”
高渐离说:“这是雪女。”
荆天明咬牙道:“雪女阿姨好。”阿姨俩字咬得磕巴直响。雪女娇笑,真是娇笑,荆天明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道:“哎呀叫什么阿姨,人家没那么老,叫姐姐。”一只手貌似亲切的放在荆天明脑袋上。荆天明发觉自己的耳朵离那只纤纤玉手距离不过半寸,识时务者为俊杰,马上甜甜道:“雪女姐姐。”
盖聂无形中升了一辈,略感窘迫道:“不好吧这。”
高渐离说:“叫我小高我不介意的。”

饭桌上多了一个项少羽一个雪女,那气氛大不一样,暗潮汹涌。项少羽事先听荆天明说过高渐离想把他带走的事,言语间凡是涉及日常,都带三分试探。雪女也比不得高渐离淡漠,见个半大孩子居然敢来这手,少不得伶牙俐齿反击回去,一说就说到小孩受教育的事怎么怎么,雪女说:“现在孩子没个特长怎么行,输在起跑线上。”
项少羽笑道:“样样精通样样稀松的多的很,净白扔钱家长买个安心。就好比十个里头八个学钢琴的,有几个能成钢琴家?都把我们学傻了倒是。”
雪女说:“诶呀,听说少羽也学的跆拳道?”
项少羽说:“那不我们家老头子不会嘛,只得自力更生,要是摊上盖叔,年年市里武术套路冠军的,我还用听那帮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教练胡说八道?”
这两人一番唇枪舌剑,连荆天明个粗神经都觉出来气压低,低头乖乖扒饭不说话。盖聂倒无所谓,开了瓶国窖跟高渐离对饮。雪女说:“小高你悠着点,下午还开车。”
高渐离说:“无妨,我有分寸。”
项少羽意识到这个开车指的好像不是打道回府,装作不经意道:“走那么早?再多玩会呗。”
高渐离说:“下午带天明去海洋馆。”
“……”荆天明差点没噎死,连忙看盖聂,居然见盖聂向他点了点头,抗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雪女还没开口,盖聂说:“小高叔叔大老远来一趟,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去海洋馆?”
荆天明还在嘴硬。“我从没说过要去海洋馆!”
“那好呀,你说去哪就去哪。”雪女笑吟吟一句话,这事算结了。

被不知不觉间卖掉的主角显得相当悲愤,被拖进车里还气焰嚣张,一路都在研究能不能在高渐离的新座驾上搞点破坏。雪女在此时显出了非凡的魄力,一手拧着荆天明耳朵一边随地形不断发出指示,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高渐离刷卡刷的叫一个利索,各式各样东西堆满后座后,荆天明渐渐没声了。雪女一边掏小圆镜子补妆,一边盘问:“天明你期中考试考多少分?”
“这你也要管!干你什么事!”
“哎呀就问问嘛,别那么小气。”
“语文六十几,数学八十几!”
“不错么,居然及格的!”雪女啧啧了几声,不顾荆天明闪躲,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初中准备去哪上?”
“多管闲事的人老的比较快。”荆天明恶毒的说。
雪女没搭理他,转头问前排专心开车的高渐离。“这上不去三中吧。”
高渐离说:“这哪上的去三中。”
雪女说:“跟伏念打个招呼嘛。年年兴别家狗屁不通的乱插班,不兴我们也来搞个内部渠道?”
高渐离说:“再说。”
这半天玩的挺好,主要雪女,看见游乐园的热情完全不亚于十岁少年,欢呼一声就冲上去了,无论是云霄飞车还是鬼屋什么,跑的比荆天明还快,高渐离亦步亦趋在后面当移动钱包。又吃了甜甜圈,芒果冰,慕斯蛋糕,荆天明小肚子撑的圆鼓鼓的。但逐渐就有点想起来,忙跟高渐离嚷:“面瘫小高我们快回去嘛,都快五点了。”
雪女说:“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
荆天明说:“大叔跟我约好每天教我念书的,最近都忙,好几天没……”突然想起项少羽提醒过他的话,猛然住嘴。高渐离和雪女对视了一眼,高渐离道:“你大叔最近很忙?”


周三下午初一开了一个不知什么会,开完就放学了。项少羽特意过来告诉荆天明他先回家。到第三节课上完荆天明也不急着出去,慢吞吞收拾书包,突然听见有人敲窗户,一看竟然是盖聂。
荆天明欢呼一声说,大叔你怎么来了嘛,我一个人回得去的。盖聂检查了一下他书桌桌斗,不出所料乱的不忍卒视,估计上课找本书得刨半天,就给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摞成两摞。荆天明拉着他到教室后面,黑板报上有本月进步最快同学名单,荆天明赫然在列。小家伙那样子跟摇尾巴邀赏的小狗差不多,盖聂忍不住笑。
“奖励啊奖励啊大叔!你说这次进步十名就给我买烤鸭!”
“嗯,烤鸭。”
盖聂一边想荆天明到底对烤鸭有什么执念,一边看他跑下楼梯,书包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觉得他大概长个了,比几个月头里要长那么一点点。到校外推出自行车,让荆天明上后座,
荆天明紧紧抱住他腰,头贴在他背上,突然想起来说:“小高说的学校,是不是很好的学校。”
“很好啊。”盖聂说。“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
“诶,那么好的学校我一定考不上。”荆天明欢呼一声。“考不上是不是就不用去了?”
那语气好像说我到时候一定交白卷,欠揍到让盖聂想转身给他一个爆栗。“别动歪脑筋啊。”
“嘿嘿。”
到路口等绿灯,红灯还六十多秒,荆天明不安分的在后座上扭来扭去。盖聂犹豫一下说:“天明,今天晚上我值班。”
身旁吵得很,加上汽车鸣笛,但荆天明毕竟是听见了,车身剧烈一抖,差点连车带人一块掀翻。过了一会说:“大叔你最近老加班……”
“大叔不工作的话就不能赚钱,不赚钱的话就没办法养天明。”
“我长大就赚很多钱呀,到时候买很大的房子,大叔喜欢看书就一直看书,什么事也不用做。”
“恩,大叔等着。”
只是说说而已,并没当真。荆天明敏锐的察觉到这点,很是泄气,过了一会又问:“那,晚上不回来咯?”
“回去先给你做饭,晚上跟少羽一起写作业,害怕的话就叫少羽给你作伴。”盖聂说。“如果,万一,有陌生人闯进来,你就装作睡着,千万不要发出动静,明白么?”


过了十一点。盖聂披上外套跟韩申说:“我出去一下。”
韩申说:“盖队你去买夜宵啊?我想要门口那个炒粉。”
盖聂说:“我回来你就睡着了。”
韩申郁闷道:“出去那么久啊。盖队你别给李副局长撞见,他今天晚上好像也值班,最近对你意见不小……”
盖聂说:“嗯。”
门卫也以为是出去买夜宵,特意提醒了一下卖炒粉的今天没出摊。荆轲在的时候还有煎饺和卤面来着,俩人猜拳,谁赢了谁下去买。盖聂第一反应也是荆轲在耍心眼,荆轲说猜拳这东西,你想赢就能赢吗?同理你想输就能输吗?你就当不是石头剪子布,是布剪子石头就完了。盖聂说既然都一样那干嘛整这个,荆轲说值班太无聊哪怕从形式上也要标新立异一下。盖聂不太看报纸,书柜重重文件档案里夹一本三国志,于是多少个晚上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丽姬过世之后荆轲都没值过夜班,“天明啊他害怕一个人睡。”

盖聂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借着微弱月光看清指针是十一点三十七分。跟无数次一样推开门,无数次一样一片漆黑。没开灯,只掏出手机,方寸大屏幕亮起白光,照亮身周,一步一步的走近,放荆天明一个人在家,项少羽好像也没来作伴。在房门前停住了,静听里面声响。开始是听得见的,后来不知怎样听不见了,又担心是不是幻觉,那里面其实空无一人。
几乎立刻就想亲眼确认一下。想进去看。耳朵贴在门上,全神贯注听。荆天明睡眠中的浅息,自己呼吸有点急促,分辨开来之后不是别的成分,确实是荆天明在那里,并没有飞走。盖聂觉得自己软弱极了,荆轲死之后时常有这感觉。——是年岁不饶人?还是对着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自然就会觉得自己老了?盖聂转身出来。而外面星稀月暗,正如第一次见到,打量时目光不免带点陌生。


“是这栋没错?我怎么记得是后面那栋。”
“就这。”
“总算到了是吧,你快拣个地方停下,月儿要吐了。”
“小高你会不会开车啊?回去说什么也得换我啊!”
“得了就你那水平,我还想多活两年。”
“哇,小蓉你居然这么说,我很伤心啊……”
“盗跖,你就不能安生点,聒噪一路,头疼死了,我昨晚两点才睡你知道么!”
“你们两口子什么时候睡我哪管得着。”
“盗跖!!!”
只听一声巨响,四个车门同时开启,那感觉就跟一下子长出一堆翅膀差不多,连滚带爬下来一堆人。先出来的是个青年,穿的花里胡哨,刘海挑染金黄色,一副痞子相,然后是个打扮挺素净的姑娘,和雪女各有各美,只是好像有人欠她钱,阴着一张俏脸。后面跟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大概跟荆天明差不多大,一眼即知是个美人胚子。最后是高渐离和雪女小两口,老样子先去开后备箱搬东西。
盖聂和项少羽面面相觑了一下,少羽说:“盖叔他们存心是想把你吃穷啊。”

盖聂一言不发,回厨房拿杯子。荆天明潜移默化中对高渐离他们已经没开始那么抗拒了,听见外面闹,很自然的就从房里跑出来看,冷不防跟盗跖撞了个满怀,盗跖蹲下来看着荆天明,说:“荆天明?不错嘛,跟我小时候蛮像的!会不会玩游戏?”
端木蓉在后面喝道:“盗跖少教坏小孩子。”
盗跖挺委屈的说:“我才没教,我就那么一问。”
没过五分钟一大一小已经坐在地板上玩起街头霸王,盗跖一边说哇靠都出到四了,我小时候玩的是一代,一边把手柄按得半死不活。荆天明在旁边看的眼睛不眨,全是崇拜,雪女跟高渐离说看吧,还是叫小跖来,咱俩多久做不到的,人盗跖几分钟就搞定了,真是一物降一物,高渐离长叹一声用手覆住额头。
盖聂端着切好的香瓜出来,突然觉得人数不对,没见着刚才那小姑娘,问:“人齐了?”
雪女说:“你说月儿?她有点晕车,小蓉陪她先在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说着端木蓉进来,表情冷淡,像是才注意到盖聂这个人存在似的,朝他点了点头。高月怯生生在后面跟着,雪女说:“这是你天明哥哥。”
小姑娘点点头,大大方方走到荆天明面前,伸出手朝他歪头一笑:“你好,我叫高月。”
荆天明手里摇杆啪一声摔在地上。


“豆丁,接球!”
有人投个三不沾,直愣愣朝荆天明站的方向落下去。荆天明本来准备接这个天下掉下的板(他也只能接天上掉下的板),球到临头不知怎么突然慌了,篮球带着呼呼的风声朝脸砸过来,荆天明待要躲,那球又跟长了眼似的,往左它往左,往右它往右,眼看要击中目标,项少羽哗啦一声把他扑倒在地,球咚咚咚滚落在场外。
项少羽站起来抹了把脸,有人朝他喊道:“少羽你带的这个豆丁也太不成器了,六年级的毛孩子,打什么球嘛。”
项少羽笑笑说:“没办法,缺人嘛。”
“缺人也不用这种货色……”那人话没说完,项少羽一眼扫过来,竟然说不下去。项少羽拉起荆天明,说:“疼不疼?”荆天明明显还处在神游八表的状态,手肘上磨破一块皮也觉不出火辣,只呆呆的点了点头。
项少羽朝其他人喊道:“今天不玩了,走了。”拉着荆天明到场边拿书包。在水房里给荆天明简单冲了冲,看着露出来血红痕迹,说:“这今天盖叔得骂我。”
荆天明说:“小事,没关系。”
“小子倒连逞英雄也学会了。”项少羽一笑,看荆天明还有些着三不着两,冷不防凑到他耳边悄声说:“还想月儿呢?”
荆天明一个激灵,全身绷直了,反射性道:“没!”说完才发现太大声,水房里另外两个人奇怪的看着他们。项少羽觉得好玩极了,搂住他肩膀。“诶呀,装什么嘛,大哥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荆天明脸红到脖颈,说:“你难道是我肚子里蛔虫!”
“这种事还用蛔虫?”项少羽笑嘻嘻的说:“不是瞎子都看的出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给大哥细说说嘛。”
“有什么好细说的……她也不在这上学。”荆天明想着最快也得一个星期才能见着一次,眼睛黯了黯。项少羽心下了然,严肃道:“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嘛。”
“什么……什么山?”
“笨,我是说她不来找你你就去找她嘛——”

一路胡说八道到家,盖聂一如既往不在。荆天明都见怪不怪了,甩下书包进厨房做饭。项少羽跟着里外转,说,小子你好出息,怎么连做饭都会了!荆天明说那当然,我什么不会!我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项少羽说好小子,这句话你从谁那听来的,荆天明说我上次听小跖夸奖小高的,怎么,不是好话?项少羽说好话,是好话,是一等一的好话。一边看两眼就发现荆天明装的挺像,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忍不住说哎呀小子鸡蛋不是那个炒法,来来来让我来看大哥怎么弄学着点~~~~~~~~~~这么着,一大一小两个半吊子好歹也凑成了一桌像样的晚饭。
盖聂还没回。项少羽说要不,给盖叔打个电话?荆天明说算啦,肯定是加班,再等十分钟,不回来我们就先吃。等等!你怎么也要吃,项少羽说今天我舅不在家啊,没跟你说?你满脑子真是只剩下月儿了,哎呀见色忘友啊。两人等了二十分钟,盖聂仍旧不见影,项少羽说算了我们先吃吧,盖叔回来给他热热。荆天明点点头,两人就开始吃饭。
八点过后盖聂还没回。当天作业也做完了,荆天明心不在游戏上,九条命一会就用完了,还老打哈欠。项少羽知道他心思,说,还是打个电话吧。荆天明恩了一声,项少羽又说,不然你先睡觉,睡着了盖叔就回来了。荆天明困得睁不开眼,爬到电话旁边按下盖聂手机号,过一会回过头说,没人接!项少羽说不能吧,你再打一遍?荆天明又打了一遍,这回响到第九声时总算有人接起来。
荆天明就喊,大叔!那边停了一下,然后恶狠狠说,你是荆家的小子?荆天明也不顾得计较,忙问诶你不是大叔,大叔呢?那边又停了一下然后说你大叔在市医院呢,你愿意过来就过来吧。
荆天明一下傻了,对方都挂机了也没放手,短促的嘟嘟嘟嘟声从话筒里传出来特别响。还是项少羽先反应过来,拉开电视柜抽屉摸出几块打车钱,然后拉了荆天明就跑。

卫庄在二楼走廊里站着,身周气压低的能炸死人,方圆五米内没有一个生物。韩申听他接完那电话,小心翼翼说,卫先生,盖队不是交代过……卫庄说呸,我师哥失血过多昏头说的话你们还当圣旨,这事瞒得住吗,现在小孩净人精,逃的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不如一次说明白了,大家都省事。
白凤在旁边也是哈欠连天,说老大,我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了,对不起老大,但这是你师哥,也不是我的,找我来也没用。卫庄说滚!九点就睡,假装一年级小孩呢,想泡妞就直说,赶紧滚别在我这碍眼。白凤笑笑,一溜烟跑了。卫庄没回头,说赤练你……赤练就笑了,打断他说哎呀我没事,今晚上我也没约,有你在这我还约谁去啊。韩申在一旁听的脸都绿了。

荆天明冲进医院大厅,冲着前台就喊,大叔!项少羽赶紧上前解释,对不起我们找盖聂,盖聂警官……二楼急救室?好的谢谢啊。韩申一眼就认出了前任队长的脸,赶紧挡住要往门上撞的荆天明说,天明,天明你听我说,你大叔今天下午执行任务,呃,打坏人的时候出了点问题,现在在手术,没事,手术完了才能见到……荆天明眼睛一眨不眨的听他说完,刚才跑急了,两条腿都在发抖,气没喘匀,这时候一起涌上来,一边打嗝一边哭,喉咙痉挛了一样,卫庄照头就是一巴掌,喝道,死小子嚎什么丧呢,给我一边去!

荆天明也顾不得跟他吵,只断断续续说,大叔,有没有事,大叔,会不会有事……卫庄没理他,转头看到站在一边的项少羽,说,你带他来的?项少羽点点头,那模样打死了也不是十四岁,说十八九都有人信。卫庄说那好,手术要做到明天早上六点,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也了解了,你带他回去睡吧。

众人都没异议,荆天明跳起来说,怎么可能!你这白毛妖怪!我肯定要在这等到大叔手术做完!卫庄出乎意料的没有再来一巴掌,说,成,那你就等着吧,我走了。说着转身下楼,赤练跟在后面。卫庄去超市拿了罐咖啡,跟完全没注意到一样,突然说:“你看我师哥作孽不作孽。”
赤练噗一声笑了,说:“我倒觉得挺好,百年之后还有人上坟呢。”
“好个屁,总之师哥要有三长两短,这孩子就扔大街上吧,我是不管。”
“你不管肯定有人管。”
“反正我不管。”

 

端木蓉肩上挎着皮包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最里面的床铺,护士正给盖聂扎针,来的是个新手,盖聂血管太浮,扎了两三次还扎不准,盖聂一直挺温和的看着她,一副没关系你慢慢来的样子,结果小姑娘更慌了,拿针头的手都在抖,端木蓉实在看不下去,喝了一声:“你们这医院什么水平”,过来抢过针头一针下去扎上了。
盖聂抬头一看是端木蓉,倒没料到,说了声谢谢。端木蓉对那护士的鄙视似乎莫名其妙的被盖聂分担去一些,哼一声转身就走。高月跟荆天明在花园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做什么,荆天明抬头指着一个窗户说:“月儿你看那就是大叔的病房。”又说:“要是有个梯子就好了,我从窗户爬进去吓大叔一跳。”
高月说:“会掉下来的。”
荆天明说:“我知道。”
高月说:“天明你看这个草,是连翘,咱们感冒时吃那个维C银翘片里头那个翘字说的就是它。”
荆天明说:“月儿你懂的真多。”

盖聂把目光放在高渐离拿来的花上,好大一束红玫瑰。盖聂说:“你品味不错。”
高渐离说:“这是阿雪挑的。”
雪女嫌病房气闷药味重,早出去了。盖聂说:“天明这两天都在项少羽家。你要想接走可以问问他自己,我也没法照顾。”
高渐离说:“我看着像那么趁人之危的人吗。”
盖聂认真的说:“我看他挺喜欢你们。”
高渐离说:“是喜欢月儿跟小跖。”
盖聂说:“你们不要孩子了?”
高渐离说:“阿雪不太想。你知道,芭蕾舞。”
盖聂又问:“天明要考零分呢?”
高渐离说:“哪怕他考负分。”
盖聂再没什么可问的,稍微觉得有点累,就微微闭上眼。天气有点热,高渐离善解人意的去开窗户。想起半年前荆轲也来的这医院,也进的急救室,若能有往后,说不定连病房也住这同一间。但荆轲那一次的作风也跟以往一样急躁,荆天明等他至少还在长椅上等睡着了,他连睡着的机会都没有。衣服腋下的部分沾脏了。高渐离那时在国外。盖聂说:“过两天……”
高渐离说:“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荆天明两手泥巴的跑进来,刚拖过的地板踩的脏兮兮的,同房间五十多岁一大爷皱起眉头,很夸张的咳嗽了两声。荆天明不管那个,抓起床头晾的水就咕嘟咕嘟喝着,跪在床边看盖聂手中的书,是一卷鬼谷子。荆天明磕磕巴巴跟着念了几个字,吐了下舌头,说大叔你看的书是越来越难懂了。这么一说盖聂也发现自己半天入眼的不过几行字颠来倒去,干脆扣在一边。看不见的蝉在分不清的枝叶里叫得一片声嘶力竭。
荆天明在床头柜上翻翻翻,说大叔,我的手指饼呢?盖聂说你蓉姐姐给扔了,说病人吃那个不好。荆天明跟被蛰了一下一样叫起来,又是那个女人!凶死了!前两天还讲什么就凭我这成绩也想进三中,没门!居然敢看扁我,哼……
盖聂微微使力坐起来,荆天明忙扶住他,其实是扒着他肩,盖聂反倒还得承受他那重量。说天明,那你想不想?天明说,我听大叔的。盖聂心说,我听你的,你听我的,这事情没有完了,高渐离说的没错,毕竟是要自己来拿主意。荆天明或许真肯听他,不会后悔,只要他一句话,怎样都行。可是荆轲也这样,他也这样,荆天明眼看要放暑假,十二三岁的小孩,就算有项少羽做伴,不可能这样一个人丢在家里头。……然而事情不是那样明快,不是算术题,不是天平算细微轻重,甚至不是选择。是混沌一团的,如果可以的话,不想施力,只想看路线自动修正,直到撞上什么为止。……自己并非优柔寡断的人。然而这岂是能快刀斩乱麻的时候?项少羽突然从后面捶了荆天明一下。
“小子,你要去的是哪个学校?”
“三中?嗯,是三中。”
“我也去。”项少羽说。
荆天明回头看着他。“啥?”
“我舅以前的熟人在那当老师,我们又要搬家喽。”项少羽抓抓头发。“只是张先生不好伺候,哎呀,想起来心里有点害怕啊。”


周六上午高渐离一个人开车来。东西头天晚上就收拾好了,盖聂说不用全拿走,开学前还要回来一趟反正。荆天明东西出奇的少,只有几套随身衣服,因为说是去玩,书包也没带,其他的那边都有,像牙刷毛巾,不是非拿不可。盖聂行动还有些吃力,只是送到楼下。荆天明害怕会晕车,高渐离递给他一瓶苏打水。荆天明摇下车窗,说:“大叔,我很快就回来的。”
盖聂说:“听话。”

下过雨的空气有点湿,汽车发动时连烟尘都扬不大起来。

手机这时候有短信,盖聂低头一看,居然是端木蓉,口气跟人一样淡淡的,大意是说荆天明在我们这边不会受屈,你放心好了。但就算怎样正襟危坐,会主动发短信来,本身就已经说明很多事情。这一步无论如何是先迈出了。
盖聂想小庄你看,你说我带个孩子连个女人都找不着,要不是因为这孩子也未必能撞这大桃花啊,世事祸福,谁知道呢。一边上楼推开房间门,惊人的整洁,凡是带不走的东西都规规矩矩摆放好了,那床那书桌,根本不像出自十二岁小孩的手笔,当然更不像出自荆天明的手笔。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枕头旁边靠着白色的大熊。盖聂拉了一下大熊的耳朵,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来荆天明在班上拿着满是错字的作文本大声念道“我最敬佩的人是……”
天色黑下来时他睡熟了,脸埋在大熊柔软的毛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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