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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二|乐无异&夏夷则]阊阖

给乐夏合志长相伴的G文


阊阖

 

 

不惑之年过后,人惑不惑,不知道,身体状况的每况愈下,倒是非常确定。沉重的腰椎和颈项,偶尔失去控制的手指,褪去的妖骨,让我们跟长寿说再见,剑和法术,修为臻顶峰,清简的生活方式,都于事无补。师尊当然是可以成仙。但他不行,他骨子里流淌的是凡人的血,俗之又俗,浓烈到像酒。九五之尊已是世上最富有之人,正因富有,那对无法拥有的东西的欲望,更不能遏止;他自然也已拥有很多,也仍旧不知餍足,唯有这一样,他并不真正在意。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活到一万岁。

 

夏夷则有时候做梦。梦见倾颓的大殿,梁柱摇摇欲坠,他倚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那些到处绽放的明艳的火光。昏暗的视野之中已不再年轻的偃师徐徐的向他走来,宽大袍袖拖曳烟尘和灰烬,手里提着长剑。他说……说什么?这个梦夏夷则已做过许多次,他希望再做许多次,倒不是因为很感兴趣那之后的内容;他只想确认乐无异的样子,他从未能看究竟,一个不再年轻的沉静的乐无异,简直难以想象。一直到他们分别为止,乐无异都是欣悦的,躁动的,经常会无缘无故笑出来的;可是你要想想他们旅程刚开始的时候,那又是怎样的呢!没有谁会呆在原地,只不过一起走了一段,潜移默化间频率都相近,彼此纵有改变,甚至不能察觉。

 

乐无异和闻人羽参与了最后的过程,不是全部的过程,但是最后的;最后的阶段,保证过奉陪到底。入宫前夜,三人围坐饮酒,整座长安城似乎是醒着,醒的很安详,温柔的旁观着陷入睡眠的一切。夏夷则甚至能听到那些古老砖石的低语,草和露水的簌簌,风拨动塔铃,近似幻觉的轻响,木炭发白的烧灼,叶脉的枯萎,慈恩寺里灯火长明,彻夜抄写经卷的僧人,笔尖的墨濡湿了纸张的缠绵;一切动静,都是给他听的。除了给他听,不会给旁的人听。明日他将成为这古老城池,这偌大国家的主人,而这两人不会跟他去,任他一人走向这梦寐以求的黄金的牢笼。人之一生若无朋友,是寸步难行,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然命运的轨迹,是只有本人方能承担。这样想的时候他甚至觉到些微的怨恨,被抛弃的寂寞,尽管他很明白自己并没有那资格。

乐无异摆弄着剑上的偃甲机关。这些日子,他杀了不少人。闻人羽也杀了不少人。乐无异是没有犹豫的。尽管刚开始的时候脸色发白,但回头向他招手的时候,是笑着的。身披甲胄的兵士有什么罪过?他们曾经也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现在也仍有千丝万缕的,父母妻子,魂牵梦萦的纠缠,因为主动的或者被动的原因,可能只是一口粮水,成为他们路上的障碍,与他们厮杀,并因为他们相对而言的强大,被践踏为脚下血肉的泥尘。

但乐无异不在乎这些了;前进路上的障碍必须被扫除。他们的生命当然也至为珍贵灿烂,万死不赎,但乐无异无法在乎这些了,或者说他想的很清楚,就不会再动摇。夏夷则自然不会动摇,但他会因为友人的动摇而动摇;乐无异的手,十指修长有力,布满坚硬的透明的茧和细碎的伤痕,那是一双偃师的手。他们都很明白这双手可以创造怎样的奇迹,杀人可能是它最糟糕的用途。

夏夷则说,我知乐兄的志向,是传偃道,济万民。

乐无异说我现在就是在济万民。我帮你就是在救更多的人。

他回答的如此轻快,让夏夷则头重脚轻。闻人羽倾尽坛中最后一滴酒,她今日似乎是过于专注了,很少开口。只是晃了晃坛子,说:还来吗?

他曾经渴求这样的信任,但实际上这种信任的分量几乎令人惧怕,一个人的双肩和双手,未必能够承担。有一个人的就够了,两个人的;而能承担起两个人的信任,也就可以背负起全天下的目光了。这种信任同时又是令人绝望的,夏夷则深知自己决无退路了。他把酒坛往地下一扔,半开玩笑(可能不是很成功)地问:那若是在下不才,成了桀纣之主,乐兄到时候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杀了我吗?像最终放手的师尊一样,用能放就能收这种话来说服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可悔恨,不可放纵,不可让他走上偏途,始终抱着有朝一日,要准备面对后果的警惕和痛楚?夏夷则不曾再见过清和真人。真人要云游,自然走得神鬼找不到,就算皇帝也不敢相烦;夏夷则有时候想到师尊可能在市井酒徒之间大醉狂饮的离谱景象,他自己在深宫的沉默肃整之中,便感到一种荒诞的快乐。相较之下乐无异是好找太多了,虽然他也有点四处流窜的毛病。夏夷则不用很刻意就能时时听到各种真假掺半的讯息。最神奇的一次,夏夷则自己外出巡游,一掀帘子,居然老远看到巨大的风车,造型带有严重的个人风格。他便停下来着人向当地的村民探听,得到一些生动的描述和夸赞。

夏夷则很难不想起多年前他们初次到访纪山,听到谢衣的事迹,过多少年仍旧在人口中被记住,彼时乐无异眼中闪动的光辉。他潜意识里也把现在的乐无异和当年的谢衣进行比对,那个温雅的偃甲的魂灵,在天涯留下踪迹,看一百年,活一百年,还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的乐无异和闻人羽笑着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向长长的,似乎通向云端的染血的阶梯,他与他们告别也就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我今归故山,誓与草木并,愿君去丘坂,长使道路平,本来是不得志的文人,可能还带着牢骚与悲愤的虚弱的祝福,但于乐无异,是快乐且辽阔的,如同鱼在水里,花在山中一样天经地义,反倒是承载着祝福的他所走上的丘坂的长路,他甚至不晓得是否能看见尽头。

 

 

在他们一起闯荡——闯荡,离家出走,因为目标明确,决不算作流浪——的那些日子里,自从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夏夷则就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想望。同伴们几乎是像接受每天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的接受了这件事,既不追究他的动机,也不质疑他的成功几率。现在想想,这其实不是很寻常的。他们也轻易的接受了他半人半妖的身份,但那个不同,那对于想法新奇又本性善良的同伴们,是看不到任何有害之处的,或者反而像是图案炫目的纹身,时日久远但意义非凡的挂饰,他就如此带来,又轻轻摘下,可能还有一种奇诡的美丽之感。而现在朝夕相处的对象中间,有一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他们对这种将来全无概念似的。——真的全无概念吗?夏夷则想起阿阮那些动摇的姿态和欲言又止的询问,闻人羽有时候看向他的忧郁的眼神。她们可能是不希望的,一种出于对他做下这决定,就可以马上预见到的充满坎坷(这词语可能太轻飘了)的将来,和他自己所体会的煎熬和挣扎的担忧。没有人希望自己的重要之人经历九死一生的危难,但夏夷则显然是抱着排除万难也要争胜利的决心。那就这样吧,不会有更多的打扰了。

 

 

在夏夷则向乐无异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是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温和的回答的。他们在招财进宝号里站着,阿阮在吃东西,乐无异从长安打包太多好吃的东西了;乐无异在惯常的修理偃甲。夏夷则看外面缓慢游过的圆润而流利的鱼群。可能本出一源的缘故,他对海底的生物,多少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好感。乐无异一边用小锤子敲打一边哼着歌。夏夷则说,乐兄,你觉得皇帝是怎样的人?

这显然不是指的特定的个体,现在的他父亲,或者未来的他;只是对一个概念的虚幻模糊的发问。乐无异在此前对皇帝唯一的评价是“那可是根本不用讲道理的人”,所以夏夷则自以为对能得到怎样的反馈心里有数。

乐无异停下来,有点不解的望着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就又低下头去敲打,嘴里说,还好啊,还好。

夏夷则说,怎样是个还好。

乐无异说,就是不喜欢,也不讨厌。然后他又心直口快的接上一句,无论你以后当不当得上皇帝,我现在是这么想的啊。

夏夷则笑了。乐无异说,多少小老百姓,把皇帝当天当神的。也有恨得咬牙切齿的,要食肉寝皮的。现在在海底,难以想象的安全,他们是可以随便说。……但我觉得,皇帝再怎么样,不也是个人吗……?人怎么想,怎么做,怎么哭,怎么笑。皇帝也不能例外的。但又不一样,他们的喜怒哀乐,影响要放大几千万倍,我们生气了,最多摔个杯子,他们动动手指头,就是几千人命。所以要格外的谨慎才好。要是觉得麻烦不想谨慎呢,那我不是说了,根本不用讲道理……?但有时候却又未必是自己想做,而是到那个地步了,就不得不那么做。哦,这是我爹跟我叨念的。怎么说……我觉得还挺好懂的?所以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的。就是知道必须有这么个人在那,只不过明君也好,昏君也好,都希望离得远远的就是了。

他举着那个木盒子上下左右全方位检查了一遍,确定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就兴味索然的把它丢到一边,抄起一个木头老鼠,这是他答应了要做给阿阮的玩物。

我的三号锉刀呢,他嘀咕着。

夏夷则环顾了一下船舱,看到桌上一大堆图纸下面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反光,就走过去把它抽出来递给乐无异。

谢谢啊,夷则。乐无异说。话说回来你又是怎样想的?

我嘛。我当然是憎恨啊。夏夷则轻巧的说。

乐无异笑起来。你要成为你憎恨的人吗?

成为了当然就不会憎恨了。夏夷则说。谁会真心憎恨自己呢?

 

 

他收到的诅咒远比祝福要多,给人下诅咒似乎变成一种流行。到后来他身上背负的诅咒数量,让人很有一种不能枉担了这个虚名的破罐破摔的冲动。你必然,你肯定,你就要,我保证,但就算勤奋努力,穷其一生咬牙证明了这种种恶毒预言的错误,也丝毫不能扬眉吐气,因为下这预言的人十之有九都已经死了,正在黄泉急切的等他来。因此无论别人说什么,或者使它看起来多么像命运的安排,都不重要了,既不能把他从繁重的经牍里拯救出来,也不能帮他说一句话,写一个字。

夏夷则的皇帝生涯与前人也并无不同。他掂量轻重,考虑利弊,做下判断,并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当然不是每次都能得到好的结果。不是每次都能把事情做对。跟他的父亲相比——他已经完全理解了他,或者说他从来都很理解他,憎恨与否那是另一回事——他父亲有一种开天辟地,旁若无人的气度,一个开国之君的狂放恣肆。夏夷则是小心翼翼的,谨小慎微的,如同头上悬着剑,走在万丈绝崖的绳索之上。他无法否认说这不是他所求的。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保证那些积累起的细小的错误,是否已造成了自己所不知晓的方向的偏移,或者聚集成蓄势待发的狂风,随时有可能将他吞噬。与此同时,前方的严苛的境况也毫无改善,但他当然是不可能退回了。

 

 

他们在刚开始的那段时期所保持的频繁的联系,直到最后也不曾完全断绝;乐无异的刻刀镶嵌着他赠送的无坚不摧的钻石,丢弃在已经长大成人的皇子们抽屉最深处的木头小马。政事上的关系,跟百草谷联系的比较多,想得知他们的近况,总归很简单,跟闻人羽也见过几次;并非常人想象中充满忧伤和尴尬的物是人非的再会,反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心照不宣的温情。这也很好理解。他曾经心惊胆战,怀有惧怕,进餐要着人尝试,枕头下放着匕首。但他终有一日会习惯他的位置和处境,会反客为主,会游刃有余,他们于他而言是旧日的华光,歆羡但无甚遗憾的背弃的国度,道歉可以被原谅,相爱就会有结局,使他在日后漫长的追逐之中不必再冀求什么,也不必再依靠什么。

 

 

 

夏夷则有时候做梦。梦见大殿倾颓,梁柱摇摇欲坠,他倚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那些到处绽放的明艳的火光。昏暗混浊的视野之中已不再年轻的偃师徐徐的向他走来,宽大袍袖拖曳灰烬和烟尘,手里提着长剑。他不想知道接续的话语,不想知道火焰的阴影之下沉静的形貌,就如同他并不真的想知道对方因何而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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