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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一|苏兰]桃木笄

桃木笄


百里屠苏×方兰生


从青龙镇回了安陆,先急著到处去打听欧阳少恭下落。最後在客栈里听说了,是回了青玉坛。方兰生顿时紧张得跟什麽似的,吵嚷著要去救人。待看了欧阳少恭留下的书信,又听红玉说少恭为人缜密,若出了岔子,必会想法通知我们,这才放下心来。而之前急著赶路,自祖州回来,水都不曾喝过一口,襄铃又嚷腿酸,便一致决定了在安陆歇息一晚,明日再往青玉坛去。

晚间难得高兴一回,都聚在一起玩双陆。风晴雪和襄铃都从没见过,看尹千觞和红玉对掷骰子看得两眼放光。方兰生自然鄙薄不已,“真是女妖怪和臭酒鬼!什麽歪门邪道的路数!”
尹千觞抬头笑道:“哟,方小公子,可别这麽说,良夜无事,要不要下来跟我玩一盘?”
方兰生道:“才不会上了你这酒鬼的当!──有种你跟我对书?”
红玉道:“猴儿倒学乖了。”百里屠苏抱臂在一旁站著,也道:“你不傻。”又说。“真要对书的话,只怕也半斤八两。”

方兰生额上青筋突突的跳,只差要揪住人大叫大嚷,众人都悠哉等他发作,却见方兰生一偏头,道:“你们这帮俗人!少爷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呢……我睡去了,明日还要赶路。”就朝後面走。
风晴雪惊道:“这麽早睡?还想吃兰生做的点心呢!上次那个什麽……什麽……”
方兰生打了个哈欠道:“厨房里有汤圆,小爷亲手煮的,谁想吃自己端去。”回头正对上襄铃一双大眼睛,脸上表情自动切成一个笑,道:“还有专门给襄铃准备的肉包子,我可警告你们,谁都不准动啊!”

接著襄铃手痒,也嚷著要玩,尹千觞赌鬼做惯的,几下子就把她的金丝铃铛全赢来了,急得小狐狸泪眼汪汪,一向头一个跳出来给她说话的矮冬瓜也不在,更加委屈。尹千觞有意逗她,红玉又在一旁嗔怪,风晴雪不知就里,不断说好话,僵持了一会,尹千觞看小狐狸真要炸毛,一笑尽数还了她。百里屠苏看了半日,觉得有些疲累,也自回去房间歪著。
红玉在身後道:“百里公子还好?”
百里屠苏道:“我无妨。”
红玉款款道:“这几日大家奔波的倦,明日再看,反正仙草已到手,也不急在这早晚。”
百里屠苏淡淡道:“谢红玉好意。只我已亟不可待。明日一早,便动身罢。”


“糟──了!”
方兰生睁开眼,猛然一激灵,翻身下床,冲到窗前看外面天色。整个安陆都沈睡著,只院中长草,偶尔传来几声悉悉索索虫鸣。
“睡过了睡过了!再不走──”

翻检了一下东西,匆忙跑出去。这时候城中早宵禁了,尽贴著墙根溜,躲在巷子角,听见梆子打了三声,才放下心来,暗自道,阿弥陀佛还不晚。到了城门下面,看看没人,就顺著旁边一棵大枫树爬上城头,掉下去时摔得眼前乱冒金星。
爬起来拍了拍衣襟上土,方兰生继续勇敢向前。这地方就是碧山,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到处鬼气森森不说,恨血千年土中碧,凄恻笑声到处弥漫,一时间由不得人不毛发倒竖。

他向来不擅独自行事,到哪里都是跟著一大堆人,因此在雷云之海就成了没头的苍蝇,一通乱转,幸好没走几步就遇到最想遇到的人。嘴上说著保护保护,其实心里大概跟襄铃想的差不许多。
这时硬著头皮,一只手攥著麒麟菩提珠,佛珠发著淡淡暖光,且能当灯笼使。嘴里呜哩呜啦颠来倒去念各种能想起来的经文符咒,仿佛自己给自己壮胆。一路走得战战兢兢,不时被荆棘拉住,就以为是鬼手,冷汗出了一身。

磕磕绊绊到了自闲山庄门前,还好他灵力不错,又有佛珠护身,寻常小鬼不敢动他。钉子上锈的破败大门半掩著,一片一片红漆斑驳不堪。方兰生深吸一口气,往里迈进。





百里屠苏怀疑自己是生生被渴醒的;漫山遍野,燎原大火。眼睁睁看著树干被灼烧,草木化为灰烬。困在火场中,四面张望,不得一个缺口。渐渐看著火舌逼近身前来,能闻见头发干枯的焦味。心里也燃起来,里外交逼,几乎将他吞噬。
醒来时舌燥口干。桌上有茶壶,给自己倒茶,顺便望了眼窗外。不是朔月,只是阴天,胸中滚烫感却未散去,如积著一团火炭。
临近失控了。明白得很。
冷茶入口极涩,整个嗓子都弥漫苦味。盯著窗棂出神,突然觉得哪处不对。再细看,木格子横切竖画间,对面那屋子其实是方兰生的,门却露了一条缝。

百里屠苏眼神一寒。院里树影婆娑,草虫凄切,房屋暗影似藏著什麽晃动的东西,走近看,又安然无事。忙推开对面门看时,果然没了人,心内想到那书生今天种种古怪,当下再无犹疑,一闪身就出了客栈。

挥手叫。“阿翔!”
海东青好一会才慢腾腾过来,停在他肩上,老大不情愿的闭著眼。百里屠苏道:“你且去找找兰生在何处。”
海东青蹭蹭他肩胛,拖著肥胖身躯腾空而起。百里屠苏右手手指轻轻敲著左臂,一抬头看见阿翔已回来了,朝某处一扬头。百里屠苏道:“我想也是如此。无甚事,你休息去罢。”



当下沿著方兰生走过的路,往自闲山庄赶。一路上时而还能见著树枝折断的新鲜印痕。路还没走到一半,知那书生至少绊倒十好几次。也有不识相的孤魂野鬼飘近身前来要吸他精血,百里屠苏随手一挥,一剑一个。一路马不停蹄,直杀到自闲山庄门前。
举目四望,仍是看不著人影,一脚就把朽木大门踹开了。院内荒芜破败,跟前次来时没多大差别,丈许高长草里星星点点,都是鬼火,只来来回回的红衣怨灵,却少了不少。路过井时还特意往里看了一眼,想这呆子掉进井里了不成,下面却是黑洞洞一片,什麽都看不见。



长夜漫漫,又是一卷往生咒到头。
方兰生手指捻佛珠捻得发麻,心想什麽都带了,怎麽偏忘了带个水袋子。这地方红烛高烧,宾客喧哗,也只能数十年前的事;如今只是一座鬼宅,对外来的生人张牙舞爪。
叹一口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在蒲团上跪下来。
尚未张口,一阵凄厉阴气扑面而来,香案後面蓦地飘出一个红衣女鬼。在这窅然堂里听方兰生念了一晚上经,抗不住的小鬼都被被迫投胎去了,她功力较深些,藏在此处,头昏脑胀,好不容易听得那多嘴书生停了,七窍淌血的要与他同归於尽。

方兰生待要躲,灵力几乎耗尽了,只勉强往旁挪了挪,站起来欲转身逃跑,两腿直打颤。女鬼飘到他身後拦住他退路,一副拼命架势,长长指甲直冲著他眼睛挖将过去。方兰生一侧头,发髻被打散,黑发披了一肩膀。却突然慌张起来,眼神只望地上溜去。这关头哪容得他分心,那红衣女鬼一爪子深深插进他腰侧。方兰生一声惨叫卡在嗓子里,佛珠崩断了线,一颗颗滚在地上,回光返照般剧烈亮起来。

只一刹间,整间大堂妖氛一扫而静。方兰生透过化为齑粉的女鬼,见著脸色黑似关公的百里屠苏站在前面,手里握著墨阳。

方兰生这一刹也弄不清看到这人心内究竟是喜是忧,只恨不能马上跟了那女鬼去凭空挥发成一缕烟云。百里屠苏连看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扭头就走。方兰生还呆站在原地,百里屠苏到了门边,还不见动静,回头不耐道:“还不走?”
方兰生这才反应过来,什麽也不顾了,一溜小跑跟上。

顷刻出了自闲。方兰生实在受不了,道:“木头脸你不能说句话?”
百里屠苏这才打量他一眼,道:“说什麽?”
方兰生叹口气道:“当我没说,您老继续领路就是了。”

过了四更。东方开始泛起些微的灰白,草丛内青色灯笼,萤火虫一般的漫无头绪。露水成霜,寒气彻骨。只这时候反而开始恍惚,整个脑袋钝痛,不晓得是梦是醒。

百里屠苏突然道:“受伤了?”
方兰生道:“我没……”
百里屠苏一瞪他。虽说天黑得人鬼不分,头上也没月亮星辰,但方兰生穿的是白色衣衫,腰间一片污渍,分外醒目。百里屠苏扯开看了看,解下焚寂剑带缠住,狠狠一勒,方兰生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叫道:“你下手轻些能死!”
百里屠苏道:“你活该。”
转身就走。方兰生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说不得只好跟上,捂著伤处,一瘸一拐的,感到温热液体不断往外渗,濡湿了手心,也发起狠来,心想荒郊野外的,大不了小爷走死在这里,反正有人给收尸。正抱著必死的决心要迈步,抬眼就看见百里屠苏停了。原来走到一片略微开阔处,四下里看了看,道:“天也快亮了。且在此凑合一晚。”

方兰生习惯性哼了一声,其实他也是走不动了。自从学会腾翔之术後少在荒郊野外过夜,甫一回顾就是这样阴森场景,不免有点凄凉,生怕一屁股坐下去就坐著了千年的枯骨。
百里屠苏正眼不看他,自去收拾收拾枯枝败叶,生起一堆火。方兰生当机立断挪过来,想鬼都怕阳气,木头脸阳气颇旺,跟著错不了。

偏一坐下来,伤口就开始猛疼;刚才跑了两步,又裂开了,方兰生虽是又冷又饿,这时连困意都没了,只呆呆盯著火光。百里屠苏也坐下来,映得眉心痣越发殷红。
看了一眼方兰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碰了碰他手肘,道:“给。”
方兰生吓一跳,道:“这是什麽?”
百里屠苏道:“日间你做的丹桂花糕。出来头里顺手在厨房拿了两块。”

方兰生想这真是求人不如求己了,一把抢过来,掰了一角往嘴里塞。吃了半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果然百里屠苏正冷冷看著他,干笑一声道:“木头脸,你也饿?这还剩半块。”
百里屠苏道:“我不饿。”
方兰生没辙,身边人气场之强大他是早见识够了,憋肯定是憋不过他,还不如直接招认,死个痛快。决心一下,眼神都犀利不少,昂首道:“木头脸,我也不是骗你。你要不来,这会我也赶得回去的。”
百里屠苏道:“然後无名大侠便流芳千古了。”
方兰生忙辩解道:“我岂不想跟你们宣扬出来这丰功伟绩?……只这,呃,说到底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吧……”
百里屠苏淡然道:“你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事,便该一个去?若不是你们,我一个人去找仙芝,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方兰生急了,大声道:“我真不是有意一个人逞强的……可我不想耽误你,大家都累,我只想著恰好回到这,不如就近结了。比起当初,我也厉害多少不是?我就是没想到……”

百里屠苏冷不防打断他道:“这是你的?”
方兰生一看,百里屠苏手掌心里一支簪子。再细看,是支桃木笄,想起自己头发还散乱著,就举手试图把头发束起来,又因牵动腰上伤口作罢,只道:“呐,又欠你一个人情。”
百里屠苏收回了手,眼神奇异的有些暗,最後说:“你竟还……”想说你竟还留著,觉得不妥,又住了口。倒是方兰生奇道:“怎了?”

怎了?这桃木笄,最初是在安陆买的。当时方兰生不在,後来回了客栈,见他换了新的,就也跑去买;结果偏偏是最後一支。这下方小公子不依了,大叫大嚷说木头脸拖个辫子就完了,除了洗浴时,要什麽簪子。他给闹得没法,就给了方兰生,自去买了一支兽骨的。後来又不知道换过几次,这簪子也早不见方兰生戴了。没想到今天又看见。

方兰生却不以为意,道:“幸好我一直留著,这次正拿来辟邪。”
他拿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一片火星子飞溅出来,侧身避了避,道:“我老梦见她。真的。出了秦始皇陵後,我老梦见她。”

“我想著我前世,杀的人不止她一个。她爹,她娘,一庄人没留一个活口,都是我下的手,只是她最疼。这麽多债啊,还也没法还,那些冤魂都还留在山庄里,没被玉横吸走的。虽说不干我的事了,怎麽也该来看一下不是。上次一来就被她魇住了,也没好好看这庄子,这次到处都走了走,才知道,真跟我梦里头一模一样,还找到我们的房间,那梳妆台,结著蜘蛛网,抽屉里头还放著她用过的花钿。……之前想的挺清楚的,晋磊是晋磊,我是我,我不欠谁的,我超度她只是因为我好心,可是我毕竟都记起来了……”


凭什麽我上辈子打打杀杀,你上辈子风雅弹琴?!
想起来这句。现在其实是同病相怜,方兰生不知道。


方兰生道:“木头脸,你告诉我,你在祖州,到底遇著什麽?”
那时出来在花海里曾有此一问。当时敷衍过了,就没了下文,未曾想方兰生记挂到如今。可仍不知该如何说起,就低垂了眼睫。方兰生等不到回应,脸转回来。
“本也没承望你说给我听。”
“你总是这样,什麽都不说,木头脸。”他笑了一声,胳臂慢慢抱住自己膝盖,然後说。“我真从没见过你这样人。以前在学堂里,跟人斗嘴,都是盼人回击,能吵起来就有声有色;你倒好,只说些让人心凉的话。开始我还好奇,以为你六根清净了,无欲无求的;没想到也有个想头存在心里,就无论如何要跟你去。我没见你笑过,我想知道这事情完了,你能不能开心些,我就不算白走这一遭。现下好了,寻得了仙芝,马上炼成了丹药,即便不是十拿九稳,你又何必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你是大侠,你能抗,你誓死不屈。到如今,我对你也是掏心掏肝子了,你什麽都不说,这……这不公平。”
百里屠苏不语,过了一会道:“抱歉。”
方兰生扁了扁嘴,有一刹那觉得自己要哭出来,最终还是扯出一个笑,道:“那我便睡了,木头脸,你看著火──”
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想是流血流太多。身子朝一边歪去。百里屠苏伸手扶住他,这麽著倒在他肩上。慢慢阖了眼帘。


跟人有约只是托词。君子之交,不是不想坦诚,只是旁人说出来能教人安心,他说出来却只是让旁人难受。又何必如此。
我岂是有心瞒你?只现在你也觉察了,说也是难受,不说也是难受。怎办?

火光一点一点跳。握住了桃木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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