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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二|乐无异&闻人羽】霓裳

霓裳

 

 

在谷里的最后一年,渐渐不再有信来。偃甲鸟是很方便的。符灵也同样。不止是符灵和偃甲鸟,有时也写信,一笔一划的,展开了卷帛。因为再无什么要紧的事了,剩下的俱是可有可无的散碎意思——“这两日院子里的杜鹃花开了,开的很好看”,纵使写进去,过些日子接到回信,花多半便谢了。“前天大黑突然闹脾气,把我从背上掀下来。大黑是我养的骆驼。当然啦我没事,只是手肘擦破了点儿皮”——若不告诉对方,过两日伤自然也好了。乐无异在西域,托人给闻人羽捎一种名贵的油膏,说是“这里的姑娘们上至八十下至十八,都要用的,能防被日头晒脱皮!”真好笑,闻人羽想,并没有日头晒着我呀。但作为回礼,思量再三下定决心,就把之前画的一些没来得及展示的画儿卷进去寄走。虽然预料可能得到愉快的反应,但乐无异显然又拍马用力过猛,用偃甲鸟录了足足小半刻的“哈哈哈哈哈哈”来展示他的赞赏和喜悦之情,导致秦百将路过师妹的住处听得心头一凛提着枪就冲了进去。

 

然终是要等。偃甲鸟一来一去的要等,信走在路上更要等。且风险总是有的,一句话,不咸不淡的,掏心掏肺的,可能折在路上了,坠在水中了,丢在什么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且总是看不到。乐无异念叨何时能造出传递影像的偃甲,即便有影像也隔一层;人无论有了多方便的联系的办法,跟亲眼见着,对面交谈,眼神,表情,反应,手势,总是有差距,虽然也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当面说清的话。但不由便懒惰下去。可提可不提的事,逐渐都不提;可说可不说的话,逐渐都不说。闻人羽有时候想着,如果这期限不是三年,而是十年,甚或三十年,——那么会如此平静的继续下去吗?如此平静的,即使忘却了,也没有波澜。……还是说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出于未来的笃定,笃定有朝一日,一定能再见到?

 

 

人是无法对所谓的如果做出准确的判断;然而已经见到了。闻人羽如此轻易的找到乐无异,最后一次来信的地址,若要改变是很平常的,乐无异常跟着商队来往,行踪都不定;然而竟没有改变,一找就着,免不得令人心生遗憾。见到她,笑着站起来,说:“闻人。”

 

 

瘦了些,可能还高了。最显著的变化当然是黑了。若不是头上桀骜不驯的那撮呆毛,闻人羽是不敢一眼便认的。三年在大漠,风吹日晒,整个人见得结实,腰间水袋,粗粝披风,倒真是随遇而安的架势,偏骨血里长安公子,游刃有余的意态,并没有完全磨消,却显得有些沉静了。说:“闻人,你变不少!”

闻人羽不服:“我哪儿变了?你才变了呢。”

乐无异叫冤:“变漂亮了也不行?”

 

他抓起小黄一把塞包里,小黄三年来倒是一如既往,妖兽寿命太长,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见着他长大的样子。——还是算了,现在就这么能吃,长大了怎么了得。含着指关节打了个嘹亮的呼哨,停了一停,四下里毫无动静,只有不远处百无聊赖的一骆驼抬头看了他一眼。

闻人羽说:“那倒行。”

乐无异忍不住笑了。“倒是你呆的还跟原来一样一样的。”他走到那骆驼跟前,拍了他脑袋一下。骆驼又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跪下前腿。乐无异说:“快上来。”

闻人羽莫名其妙说:“这作什么?”
乐无异说:“回家去啊,这里有什么好看,风又大,又都是沙子,你看你头发上好多灰。赶紧回去了,我烧点热水给你洗洗澡。”

闻人羽说:“他就是大黑么?我不坐骆驼。”

乐无异说:“有现成的,干嘛不坐?哦,我不累,而且你的鞋子也不够结实。城里有结实的靴子,回去再给你换。上来吧,这混蛋很色,驮姑娘从无怨言,倒是经常跟我干架……”

闻人羽说:“我不坐,我们一起牵着他走回去呗。”

乐无异愣了一下,笑道:“这路挺长的。”

 

 

他也不再坚持,跟一旁同伴们打了个招呼,就拉住骆驼的缰绳。途中遇到寥寥几个当地的民众,都热情的跟他打招呼。乐无异也很快活的用当地的胡语跟他们交谈,样子很熟络。闻人羽想,乐无异本性聪明,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上了心,都一学就会,果然是真的。再不然,就是骨子里是这儿的人,只是久别重回罢了,正是得其所哉。反观自己,只是在百草谷,谷里人事,耳熟能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又回到原点,并没一点长进。乐无异问她“在百草谷里怎样?”,也只好说:“能怎样啊,每天都一样。”

乐无异说:“不是做了新兵营督训么?手下是不是管很多人?”

闻人羽说:“哪里有!每天教导新兵们武技,累也累死。”

乐无异说:“可是多威风啊!等你做了百将,闻人百将,更有气势。”

闻人羽说:“禁足三年,未立寸功,怎么做百将。抓了马贼回去好做百将。”

 

 

乐无异说:“我可不会束手就缚!”到了西域族民聚居的小城,人就更多些。乐无异显然跟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熟识的,牵着骆驼走过尘沙飞扬的街道。有人看着闻人羽笑并说话,乐无异也大笑着回应,闻人羽并不知他们会心了什么内容,只好有点拘谨的点一点头。到底在说什么呢?……硬着头皮到了乐无异的住处,十分好认,城中虽有新居,大都简陋,唯有这座不同,充满了蒙混进来的风范。院里屋里,木头铁块横七竖八的丢一地。闻人羽四下打量的时候,乐无异就说:“你先在这儿坐坐,我给你弄套这儿的衣服。”

闻人羽问:“在哪儿烧水?”

乐无异摆手说:“可别知道,你坐着就行!你远来是客,我是东道主,总得让我尽尽心才好。我哥这几天不在城里,约莫得后日回来……茶壶里有茶,桌上有葡萄,还有我今天炸的春卷儿,只是有点放凉了,你凑合着先吃。”

他端着脸盆往外走。闻人羽突兀的叫了声:“无异!”

乐无异回过头说:“啊?”

闻人羽说:“刚才就觉得忘了什么,一直想不起来。桃源仙居图呢?”

乐无异想了想,笑了。“那个啊,我自己并没有怎么用过,一直都是收起来的。待会儿我找出来给你看。”

 

 

这也情理中的事。仙居中四人的房屋都还在,一起植下的花草都还在,钓过鱼的水塘还在,泡过的温泉也在。对联褪成白色,锅灶积满灰尘。一个人在荷池中央的亭子睡着了,也无人再来叫醒。傍晚风太凉,反倒吹的打个喷嚏。……何必一定要在此?沙漠中晚上也有篝火,围着坐下,有肥美的牛羊肉吃,有十八拍子的胡旋舞,风虽然大,火却熏的人脸颊滚烫。闻人羽接过乐无异递过来的酒囊,说:“真没想到。”

乐无异说:“没想到我能喝这么烈的酒?”

闻人羽道:“烈而且劣,烧的喉咙痛呢。”

乐无异道:“没法子,存货都喝完了,只好等老哥回来。”

 

有姑娘来邀他跳舞,乐无异笑着起身。这回倒真是长进了,闻人羽目瞪口呆的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仅能饮那样的酒,舞跳的也好了,与当年相比,何啻云泥之别。有人在旁边,抱着琵琶。分明是故土,又有血脉相连的兄长,他又是这样热闹爱玩的性子,乐无异在此,想必也开心?跳累了,在闻人羽身边坐下来,笑着说:“我跳的好不好。”

闻人羽说:“你跳的是好,可我还想看熊呢。”

乐无异说:“哪能就一直给你笑话我?”

 

 

乐声俱已停歇,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火焰毕毕剥剥的响。闻人羽有些愕然,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征战杀伐。想到黄沙之下,累累白骨,禁闭在地宫下多少层深处,不见天日的魂灵,就过去的风,也似乎带着那种阴森的悲号,未必是不怀好意的,只是那种尖锐的呼啸声,分外凄惨。

突然远方响起来歌声了;竟然是中原的调子,并不苍凉慷慨,只是悠扬的,又有些沙哑, 闻人羽凝神分辨,也只听得清楚几个词字,只是被那情绪所感染,莫名有些怆然起来。乐无异道:“这是商旅所唱的歌。”

闻人羽道:“商旅?”

乐无异说:“嗯。来自中原的商旅。西域之路虽通,往来仍有风险,大漠气候无常,缺食少水,且还有马贼横行,你看,我老哥以前便是做这个事的……他跟我说,道上比他不仁义的可多了去,货物丢了,还是小事,弄不好命也难保……我只知道老爹做生意赚钱,就有巨万家资,却不知道行商往往也是提心吊胆,拿命在拼呢。这是商队赶夜路,为了壮胆就唱起来歌,大抵是离家日久,思念家乡的意思。”

闻人羽说:“你想家么?”

乐无异不答言,把头低下来,过了一会,也轻轻哼起歌。曲调凄清又婉转,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闻人羽并不打算问,乐无异哼了两句,却停下来,跟她说:“这是我哥教我的,是捐毒的歌。捐毒亡了国,那些四处流浪的捐毒人便作这支歌,来怀念他们的亲人和故土。”

 

他又说:“等老哥回来我就告诉他,我们回长安。”

 

 

闻人羽怔怔的看着他,手里的烤肉油滴到衣服上,突然反应过来,“……回长安?你几时说过要回长安?”

乐无异说:“回去看爹妈啊,我好久没回去的。”

闻人羽说:“不不,不是这个。我几时说过要和你一同回去长安?”

乐无异傻了:“啊?我没跟你说过?”

闻人羽确定的点头:“没有。”

乐无异说:“我我,我忘了。那,那现在说晚不晚?”

 

 

闻人羽愣着,摇了摇头。乐无异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月亮升起来了,风也渐渐停住,在这样熟悉且陌生的,一望无际的银白色沙漠里,只有这种温度,永远不会错认。我是来自长安的定国公之子,你是离开百草谷的星海部天罡,我是通天彻地的偃师,你是骄傲不屈的战士,我是乐无异,你是闻人羽;相对既永不更动,承诺便永不来迟,感谢旅途曾给予的一切,让我有朝一日能带我喜欢的姑娘回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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