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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二|乐夏】苍桐寒沙

苍桐寒沙 

乐无异&夏夷则

丑正三刻,皇帝在御书房遇见个刺客。刺客使刀。极快的刀。皇帝只来得及随手抓了个东西一挡,竹简就被劈成很多截,哗啦啦的掉在地下。 
寒光一闪,刺客的刀已到面门。皇帝眨眼,这一刻突然变得极为漫长,他几乎能感到刀风扑向脸颊时那种尖锐的疼痛,仿佛刀尖已经刺入了他的肌肤一般。 
离死亡最近的一刻,时间是静止的。 
真静止了。良久,皇帝伸出手,弹了弹眼前的刀刃,然后那刀刃就如同碎裂的冰块一样,散落在方才的竹简上。 
“好刀。”皇帝赞叹的说。 
“还不够好。”刺客说。“否则便可杀了你。” 
皇帝似乎想说什么。 
“你不必问我什么。”刺客说。“既然我已经落在你手中,就只有死。”他自以为说的很简洁。每个刺客都是这样。他的牙齿里一定还藏有一个毒药的机关,可保证他随时因公殉职,不拖买主的后腿,但他现在也许还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也许只是单纯贪恋这危险的世界一秒;并没有马上咬下去。 
“你误会了。”皇帝摇头,说。“其实朕挺烦你们这样的人……你死不算什么,你可知有多少人要因你而死?” 
“我都要死了,我何必再管他人?”刺客傲慢的回答。“何况,那是你的事情。” 
皇帝深以为然。“是的,你的刀法太好了。”他说。他似乎看见刺客下颔微动,慌忙挥一挥手。“壮士且慢。” 
刺客睁开眼。“陛下还有话问?” 
“世间只怕没有人愿意承受不明缘由的仇恨和怨怼,哪怕是朕也一样。”皇帝忧愁的说,他真的很年轻,也很忧愁,只看面相,可初步断定至少三月不曾笑过。“虽然朕已经承受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仇恨和怨怼,还是希望那来源越少越好。所以朕想问壮士,这来源是否朕所猜测的那个。”他又说。“如果是的话,朕便很高兴了,因为至少没有发现新的问题。” 
刺客嘴角泛起一个微笑。“陛下真会讲话……”即使讲的如此委婉动听,目的是一样的,非常老套:要求他做出一些违反职业道德的行为。 
“朕明白了。”皇帝同情的说。刺客便向后直直的倒去,嘴角涌出黑色的血块。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二年的春天。即使在深宫里,整日人为的禁闭着,也不能不在偶尔抬起头来时,被迫不及待的灌输了季节更换的信息。缭绕皇宫一整个冬季的梅花的清冷的气味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经常被嘲笑为片时的鲜妍的花卉;她们轻薄而妩媚,软弱而多情,与长安复活的柳树们一起,里应外合的拿下了这座巨大的殿阁。皇帝还如此年轻,无论他表现得多么稳重和老成;对这些气息还抱有一种本能的敏感。他是无法抵抗那些杂乱的声光色泽的,任何人都不能,即使与世隔绝着,眼睛和耳朵都关闭,他们好像会从心底里回荡起来似的;你以为冰已结到底。不然。其下有活鱼。门帘卷起,有人嗒嗒嗒的跑进来,皇帝还固执的裹着白狐大麾坐在案前,一副要和环境顽抗到底的架势。 
不过现在他终于有个理由放下这卷两个时辰也没看进去半个字的奏章了;他把最小的妹妹抱在膝盖上,很珍惜的展开狐裘将她裹进去。“冷不冷?” 
小公主轻巧的避开他的好意,无情的打破他的自我催眠。“怎么可能会冷?外面很暖和。”紧接着她说:“皇兄为什么不出去?外面开了很多花。” 
皇帝讪讪的敲了敲案上灿烂的绢帛。 
“你看,朕不能够……” 
女孩子搂住他的脖子,她身上有还未完全被脂粉和熏香盖过的花的味道。“皇兄,我想出去玩。外面有很多树。水上有人划船。” 
皇帝笑起来。“你不是一直在出去吗?”他宽容的说。宫殿并不是个密闭的盒子。每天都有很多人,很多王子和公主,和他有极亲密关系的人,出去游玩,他自己既从来不去,也并不加以干涉。 
“我已经玩过很多次了。”公主说。“但是皇兄要去。”她像猫一样小心的蹭蹭他的毛领。“我听母妃说,皇兄这样一直坐着,几个时辰不起身,再突然站起来的时候,腿就会坏掉。” 
“怎么可能?”皇帝说,且很想告诉她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将一把天下无双的刀冻成冰渣子。 
“总之皇兄要去。”公主娇蛮的说,她非常聪明,因为这种娇蛮的出发点是为他好,更会让皇帝感到欢喜。“每年这样的时候毕竟是不多的,皇兄刚刚当上皇帝,就错过这样的机会,我替皇兄感到可惜。” 
“可惜什么?不可惜。”听到被人如此小看,好像他一辈子没有出过宫门似的,皇帝辩解说。“不要看朕这样。当上皇帝之前,朕见过很多东西。晒过世间最毒的烈日。听过世间最美的歌。朕赏过世间最冷的雪。见过世间最快的刀……” 
“刀?” 
“唔,没有什么。”皇帝说,他抱着妹妹起身,果不其然感到膝盖一阵细密的疼痛。“我们出去吧。” 


他们乘坐龙凤的御辇,缓缓的出了皇城。两边道路已肃净,已有人等着作诗。纵使如此,在年轻的皇帝,是再也掩藏不住的事实了。“已经是春天了啊!”他机械而惊诧的想。女孩子依偎在他身上,他竭力使目光放松下来,打量着半透明的软帘外的一切。这平静只是暂时的。再往前走,就是喧嚣的市井之地,三千户绮帐,十二重青楼,回看高耸的帝城凤阙,成为离得很远的意义不明的标志。 
车辇稳稳的转过街角,可看见皇亲国戚,富商巨贾,连云的甲宅。他突然感到紧张,稍稍挺直了腰,这让小公主直接的感受到了,张开眼疑惑的看着他。这若是某位心思活络的心腹重臣,或许冷汗已下来了:皇帝在不满这令人咋舌的奢华靡费吗?哪个狂妄之人胆敢在这中间越制逾礼?毕竟这位守成之君,性子是清静俭省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什么风声……小姑娘疑惑的看着他。 
“皇兄?”她轻轻的叫了一声。 
“没有什么。”皇帝微笑的说。“朕确实是太久没离开过皇宫了……”他感到怜惜。事到如今,居然还有一个人这样担心他,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这一瞬间内,彻头彻尾的,不带任何其他原因的担心他——这太让人感激涕零了。“你要去渭水?去做什么呢?抓鱼吗?” 
觉得被小看了的小公主不高兴的坐的离他远了一些。“到了再说。” 


渭水几乎被桃花和柳絮封满,它们沿着宽敞的水面吃力的顺流而下;这景象一直到了禁苑还在他眼前反复的回放着。公主没有抓到鱼,所以很不高兴;皇帝哄她说在鱼藻池中也可以,且渭水中的大鱼一定已经被人捞走,在这里可以抓到更大更多,公主才雀跃起来。竞渡的彩舟还未到达终点,公主又眼巴巴的看起了天上的风筝,内侍们慌忙去拿风筝。可能觉到今天玩得太疯,公主小心的观察他的脸色,并向他保证说偶尔的休息有助于政事加快的处理。 
“皇上的春游是引导阳气的行散的!因此皇兄这样出来,也是忧国忧民的行为。” 
皇帝被她振振有辞的样子逗笑了。“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是吗?”他温和的说。 
“皇兄是的呀!”公主说,指着天上。“皇兄,我想要那只鹰。” 
“拿我的弓箭来。”皇帝说。 


他只用一箭便命中。在宫人们夸张刺耳的欢呼声中,那鹰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哀鸣,收敛了双翅向下倒坠下去,在空中凋落几片失措的羽毛。公主拍起手来。他突然感到不安。巨大的成就感也无法掩盖。即使杀过很多人的心平气和,也不能完全消弭这一瞬对这只可能只是安详的飞过禁苑上空的,突遭横祸的牲畜的歉疚。然确实是很轻微的,如同早晨草叶上的薄雾,只需瞬间便蒸发无踪了。宫人远远的跑来,手里提着那团本该是温热的血肉和羽毛……血肉和羽毛……这玩意究竟是怎么能发出那样凄厉的叫声的…… 
他把鹰递给公主。“给你吧。” 
“皇兄?”公主战战兢兢的说。 
“你要的东西,给你吧。”他和颜悦色的说。 


圣元帝驾崩之前的最后一个冬日,三皇子李焱在回府的途中遇刺。酒宴欢会到很晚,走在寂无一人的街道上时,轿夫和轿中之人都极为疲乏。过多的酒在他腹中燃烧着,像一团叫嚣的火焰;夏夷则连裘袄的丝毫也不敞开,昏昏沉沉的靠在车壁上,任那热量在身周冲撞,仿佛要将他禁锢,珍惜的保存起来似的。 
这也有道理,天实在太冷;枯燥而寒冷。手炉中的炭火,想让它自己生存下去都很艰难,无法对抗外界温度的压制。棉布的车帘也冰凉。他简直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听见轿前引路之人手中灯笼坠地的沉闷声响。突然之间他的身后出现了剑。 
三柄剑。从身后的板壁刺出。他没有躲开最右的那一柄,剑尖刺入了他肩胛。夏夷则自车内冲出时,看到寥寥几个随从横尸遍地。他一挥手。剑出现了。 
兄长终于舍得花钱请真正厉害的杀手了!——被四个黑衣人围在中间的时候,夏夷则欣慰的想。他仍觉得很冷。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冰冷的剑意,催动冰冷的法术,非常的雪上加霜。因为被缠住,甚至无法催动法阵。夏夷则摸到怀里一个硬的圆东西,便将它丢了出去。 
那是个偃甲球。送他的人当初说:“这玩意能带来惊喜!”——惊喜还挺大。小球嘭一声爆开,迸散一圈白色的烟雾,可能还向前方发射了暗器飞针之类。夏夷则得以脱身,到了远一点的所在,他停下来,催动法阵。另外的四个人围了上来…… 


偃甲球的主人带着晗光昭明二合一出现了,穿着宽大的黑披风,几乎把脸遮个干净,可能因为这原因,落地的方位不是太好。还有个难看的让人过目不忘的金刚力士。金刚力士朝他们凶猛的撞过去。偃师拼命的扯着夏夷则的领子,简直让后者背过气去;夏夷则确定他听见了相当厚的布帛撕裂的声音,真是让人牙根发麻。 
“快跑!”乐无异咬牙切齿的说。 


夏夷则慌忙念起传送法咒,乐无异在他胳膊上意味不明的掐了一把,夏夷则脑袋一昏,一阵天旋地转,俩人栽在利剑一样草丛里,泥土冻得梆硬,这个季节能有如此神奇的组合令人终生难忘。 
乐无异先爬起来,大惊失色:“这我家后花园。” 
夏夷则坐在那,一只手按着胸口,说:“冒……冒昧来访,抱歉。” 
“抱哪门子欠?一拍即合。你走挺对。”乐无异鬼鬼祟祟朝四面打量,伸手把夏夷则拉起来,俩人拍掉身上锋利的草屑。“娘亲种的这都是啥玩意,这么冷了还这么精神……来来来跟我过来。” 


定国公府里没几间房子还亮着灯了,乐无异带夏夷则轻车熟路,转院角,贴墙根,夏夷则呆若木鸡,跟着他走。乐无异转过头,跟他说话,哈着白气: 
“这是你头一次来我家不是?爹娘要知道三皇子在这,脸上表情一定好看的很。放心,不会知道的。如意吉祥都睡了。只我鼓捣偃甲常折腾到很晚,没人管我,待会给你去仓库拿点药。慢点下台阶!这有个花盆。” 
夏夷则问他怎么会赶到。 
“那偃甲盒我做了不止一个。你出事的地儿离我家就一条街。导灵栓有反应啊,我想着只能是你。还天子脚下,这都什么幺蛾子。……” 
乐无异很不屑的撇撇嘴,搓搓手,跺跺脚。“真冷。冷成这样还不下雪。” 


乐无异房门半掩着,灯火通明,两人蹑手蹑脚进去,把门带上。房中温风拂面,一股子木头清香,地下炭火还未熄,夏夷则身上的血气,酒气和寒冷的铁气,在这样安全的环境中,突然变得极其明显和格格不入。枕头上卧巨大一只肥猫,睡得鼾声震天。乐无异把披风一扯,丢在脚边。还没开口,夏夷则就说:“多谢乐兄,在下告辞。” 
乐无异看着他,没反应过来。“告辞?” 
夏夷则道:“趁夜半未过,尽快回府。明日还要上朝。” 
乐无异大怒:“你傻啊。” 
夏夷则也大怒:“你才傻。” 
两人互相瞪了半天,还喘着粗气,狼狈的像两条狗。突然乐无异忍不住笑了,举手指椅子:“你先坐。” 
夏夷则没笑,也没坐。乐无异自己一屁股坐床上去了,把肥猫拎起来扔地下,猫连眼都没睁,换个姿势接着睡。夏夷则大毛斗篷,裹得寸风不透,乍看只脸上划破一道有点凄厉,这会也冻住了不再流血。乐无异说:“你也不怕抛尸长安街头?” 
夏夷则说:“这一波凶险已过,抄小路尽快回去应是无虞。” 
乐无异说:“然后你明天还上朝?” 
当然要上朝,光天化日下看见活鬼,某些人面如死灰。或上不了朝,在府里抱病。圣上问三皇子因何缺席?答,偶感风寒。屁的风寒!全长安城都知道三皇子回府途中遇刺,伤势重的生死未知。用脚趾头想,也知是那两个哥哥搞的鬼。圣上慌得老命也不顾了,亲自来探视,三皇子在病榻上,拉着父皇的手,声声叫的恳切。不过小事,儿臣不敢张扬,怕有心人坏了兄长清誉。……好个三皇子,如此识大体,如此委曲求全,圣上心中那杆秤以不可挽回的速度朝某头坠下去。 


夏夷则只用眨眼的功夫就在心里过完了这一片展开,乐无异显然根本没在想同样的事,就问他:“你还回去?” 
夏夷则说:“是。” 
乐无异说:“你就别考虑我跟闻人,千万别给我面子,别考虑我。你单想想阿阮。” 
夏夷则说:“阿阮就在这里。我们不会分开了。” 
乐无异说:“油盐不进啊你。我没你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夏夷则说:“这在下知道。” 
乐无异说:“成。你今个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这门你出不去。”他认了真。 
夏夷则说:“没什么一二三。因为在下想。” 

就只是想。人动辄视妖如寇仇,他母亲因此而死,但并不因此厌弃人世。易骨之说从一听闻,就打定主意,要抛弃半妖身份,不是因为憎恨母亲留传的血脉。他要什么,自己太清楚。不想苟且偷生,不想忍辱过日,不想担惊受怕,不想让师门亲友因此蒙受危难,不想母妃冤仇永不昭雪,至少将来某日给她一个风光名分,这都有,是逼不得已,是自然而然,是山穷水尽杀出一条血路;然后自己也想。偌大长安城,熙熙为利去,攘攘为利往,机关算尽前仆后继,没被拽下去的踮脚挣扎出水面透气。如你所见,不怎么好看。他还是想。 


乐无异没答言,突然房门那咔哒一声。房间气氛顿时松懈。夏夷则想着自己刚才若不管不顾的夺门而出,现在什么境况真是很难说。乐无异这人太好懂,但方法实在让人防不胜防。几年前还有点时灵时不灵,现在出去单挑夏夷则没信心能赢。 
乐无异说:“成。我送你从后门出去。”他又把那团成一团的披风捡起来,抖开了裹在身上。 
夏夷则松口气,说:“多谢。”这时候才觉出来伤口疼,胸口也闷。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抱紧剑。 
乐无异反倒笑了:“多谢?你谢我什么?” 
夏夷则说:“你想要什么?” 
乐无异说:“你能给我什么?” 
夏夷则说:“在下的能耐,乐兄应清楚。” 
乐无异说:“要不是看你现在是个病人我就一拳给你捶墙上了。” 
夏夷则说:“在下言出必践。” 



他没有给过乐无异任何东西。 


那样的不下雪的冬天终究也过去了。……一个春天,然后又一个。承诺以最平静的方式完结了。无疾而终亦是一种代价,这是对身为夏夷则时所拥有的过去,给予的珍重的回馈。他主宰这地上的一切,即使要花朵提前开放也可以;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被赋予意义,自觉自愿的为他们画下句点,惟独这件事既不能自己抉择,也不会有人追究,也不必承担责任;想象年轻的偃师站在鲲鹏的背上抱着双臂,自由的像个灵魂。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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